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65)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一三八)

  一瞬间他觉得倾月像是条准备攻击的蛇一样猛然绷起了身子。只是那么一下,她随即又重新软化下来,做出一副懒洋洋的伪装姿态,盘在那里咝咝地吐着信子。

  “叶先生说什么,我听不懂啊。”她还是那种巧笑倩兮的模样,镇定得连手里的茶杯都一直稳稳端在那里。

  “夫人不是听不懂,是给脸不要脸。”

  叶锦城这句话简直像是重重地又给了倾月一记耳光。倾月脸上的神情,终于像是水纹似的波动了那么一下,就只是一下,她终于坐直了身子,搁下手中的茶杯。

  “既然这样,还请叶先生赐教,我洗耳恭听了。”

  “赐教?不敢。”叶锦城放缓了声调,语气渐而温柔沉静下来,就好像在面对着老友或者情人侃侃叙旧,“只是有几宗道理,想说给倾月夫人听听。贵教同大燕洛阳府交好,在下是知道的。我们贩夫走卒之流,所求无非是赚点小钱,原本说和气生财,不到万不得已,是绝对不愿得罪各路财神的。原本这个事情,满可以商量着解决。夫人逼人太甚,杀了江津村村民,还赖到明教头上,不瞒夫人说,本来只差一点。在下已经说服明教掌使,愿意担下商会中人被杀之责——还有,至于先前你我在洛阳时就商议过的,关于钱的事情,我也只能答应你了。这批货物很重要,我先前就同夫人说过,我没有那样蠢,不会去做因小失大的事情。我这样的人,得罪不起洛阳府——倾月夫人,原本你只要再耐心多等两日,熬过了这一时,我们自然顶不住来向你告饶。你cao之过急了。”

  他一面这么施施然地说完了话,一面不动声色暗中观察倾月的神情,想看她多少有无一点后悔。方才说再拖几日本来有可能事成,不过是他故意拿话来诳倾月——陆明烛那边,也许能够承认商会的人是明教所杀,却绝然不可能乖乖退出洛道。反正事情现在已经不可能像那样发展,他索x_ing就开始随口浑说,只是为了看倾月的模样,若她有一点后悔的神色,那就足以说明,她对杀害江津村村民来逼他们就范的做法,其实也是心虚的。

  可是倾月脸上的神色并没有什么触动。她的眼睛低垂下去,只是一忽儿又抬起来,冷冷地凝视叶锦城。

  “叶先生说的都有道理。可是无论我是急还是缓,这都是我的事。我只晓得一件,就是你们那里定然够急,是绝缓不下来的。”

  她说着一扬声笑了起来,笑声清脆,满载着恶意的冷冷讽刺。

  她不接话锋,而是反手又将球掷了回来。

  叶锦城回应似的微微一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夫人别急呀。夫人是女中豪杰,见过大世面,手下成事无数,这件事情,对夫人来说本是小事。只是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比夫人稍微多了那么一点点的经验罢了。这种事情,不像贵教传播教义那么简单,得商量着来。贵教纵横江湖多年,向多少百姓宣传教义,所见无不俯首帖耳,再不行,总还能强迫就范。可是这件事上,并不是这样,夫人可别忘了,你这次所面对的人,不是普通百姓。明教弟子,他们只认明尊,商会的人呢——只认钱。”

  倾月从鼻子里哼出一连串的冷笑。

  “叶先生啊,有话就直说了,这样套着说,累不累呢?听你的意思,你们商会的人,只认得钱,那也就是说,我先前提的那么一点点要求,你们推三阻四不肯答应,就是因为你舍不得钱——你的眼睛里头,就只认得钱?”

  “我当然只认得钱啊。”叶锦城竟然笑出了声,“夫人细想,我是藏剑弟子,杭州藏剑山庄,是只认得原先那个朝廷的——我自从到了洛阳,还在做着这种生意,就很清楚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藏剑上下以我不耻,就差没有将我从藏剑弟子中除名——我都不在意那些,还是来了洛阳。自从坐在这个商会总长的位置上,江湖上多少年轻侠士想要杀我,连我的徒弟也看不起我——这些你不都清清楚楚么?你说我还图什么呢?”

  倾月没料到他抛出这么一番可称得上是不要脸的话来,不由得一愣。还好她反应敏捷,很快就冷笑道:“是呀,这么说来可是奇怪呢,藏剑山庄既然一心保李家江山,怎的还迟迟拖着不将你除名呢?你还真是只认得钱啊。”

  “我也不知道啊。”叶锦城微笑着回答她,“说不定是连提起我的名字,都觉得丢人也未可知。夫人说得没错,我只认得钱,先前夫人来跟我要钱,我可心疼死了,却又怕得罪了你,继而得罪到洛阳府,不敢不答应,谁知道夫人给我眼下来了这么一出,半点面子都不留给我,我倒觉得,先前那笔钱,可以省下了。”

  他这最后一句话,弄得倾月脸色一变。两人说话虽然已经十分不好听,却还绷着那最后的一点颜面,可听叶锦城方才的话,竟然是想要彻底翻脸了。倾月一时有点难以置信,她本以为自己占据上风,叶锦城绝对不敢说出这样厉害的话来,他没有铤而走险的本钱。

  “呵!呵——”她轻笑了两声,总算没有在尾音里流露出诧异,“叶先生,为了那么一点钱和面子,你真的是要跟我翻脸,也算是够拼命的了——恕我冒昧,”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揶揄了,“你百年之后,那么多的产业要留给谁呢?”

  她这番话十分刻毒,显然是在讽刺叶锦城年近四十,也没有家室儿女,唯一的徒弟又与他关系不睦。这些事情,其实早就在洛阳城成为人们议论的话题之一,照寻常的道理来说,有这样大一份家业,怎么的也不该如此。

  虽然明知她在有意中伤,而且这话题的走向,也已经成功地现了被他牵着走的苗头,叶锦城却还是猛然被她的话锋戳了一下,就像一把刀子戳进心里一般,血没有流出多少,却难以自制地觉出一股钝痛。岁月匆匆,天意不恤,从他少年,到青年,到如今,原本也许有过无数次可能,他也能和亲人或者心爱之人相守不离,可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去,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一份所谓功劳。整件事情前前后后二十多年过去,他都已经不明白是应该怪苍天无情,还是怨自己所做错事太多。

  尽管倾月所说的这些话是在他意料之中,并且原该让他很满意,可他却还是被深深地刺伤了,这种刺痛又渐而暗暗燃烧成一股无名的怒火。只是他恰到好处地将这种情绪用低垂着的眼睛掩饰了过去,在倾月眼里,这话反而激起了一阵可以称得上是诡秘的沉默。她只能看见叶锦城坐在对面,低垂着的银白色睫毛掩藏住了心底细细密密的情绪,她虽然竭力想窥探一二,却还是没有成功。

  那扇子似的睫毛眨动了一下,是叶锦城抬起细长的眼睛看着她。就是这么一眼,倾月突然觉得莫名其妙地一股寒噤通过了脊梁,让她惶惶然起来。

  “是啊,我又没有儿女,该留给谁呢?”叶锦城搓着双手,突然像是低声自言自语似的念叨起来。

  倾月猛然觉得他神色有异,却又一时说不出奇怪在哪里。不过她很快就镇定下来,这中间的尔虞我诈她懂,叶锦城大约多半是在装腔作势地哄她罢了,再说了,她早就做了万全的安排,虽然因为顾忌太多,她不敢真的要了叶锦城的命,可是她有把握能将他吓退。可她一时摸不清叶锦城为什么突然转了话题,方才那句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仿佛跟今天所要说的事情没有半点关系。

  “……该留给谁呢……留给谁呢?”叶锦城突然站了起来,在殿中来回踱步,一面搓着双手低声连续重复了几次,倾月越发觉得不妥,正考虑着要不要出言打断,却见叶锦城突然停下来,转头凝视着她,道:“……夫人说的这件事,真是我多年所虑,无奈没有法子可行……夫人你可知道在下为什么没有儿女?”

  倾月愣在那里,嘴上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却已经觉出一点尴尬——像叶锦城这样的人,无论容貌出身,都是顶好的,若是没有儿女,还能有什么旁的原因,不过是因为有隐疾罢了。事实上之前这也是洛阳城中一直流传的话题中的笑料之一,她虽然没有参与过,可是也曾经听到过许多议论。

  她这样想着,却猛然意识到话题已经偏得太远,务必要赶紧带回来才是,否则这一局很有可能就让叶锦城牵着走了——这人实在奇怪得紧,自己才一会儿没有留神,就差点被他带跑了。

  “……因为我以前生过一场大病,没有人肯把女儿嫁给我。”叶锦城突然这么自问自答似的开口,根本没有给她出言打断的机会,倾月扫了他一眼,突然觉得他那种神情很奇异,可是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当年只要去杭州府打听打听,都知道这件事的,”叶锦城说着发出一阵奇怪的笑声,“藏剑山庄在杭州也算有名,当年上至州府庙堂,下至茶馆酒肆,都晓得我是个疯子。”

  “……什么?”他这最后一句话倾月一时没有听懂,不由自主地这么问了一句。只是话一出口,她就晓得坏了事了,话题已经被牵引——可是叶锦城的神情太奇怪了,语气也是,她没有打断的机会。

  “我以前,是个疯子。想不清楚事情,闹腾起来,谁也拿我没有办法。”叶锦城突然绕着殿内四周垂下的经幡踱起步来,那步伐明明不快,却叫倾月觉得目光有点跟不上,“我师父也没有孩子,到处去为我求亲,可是没有人答应,就怕把女儿嫁给了我,连累着一家都绝没有好下场。”

  他说着发出一阵怪笑,在一幅经幡下面站定了,微微歪着头,用一种奇妙的神情望着倾月。倾月本来什么也不惧,可是这殿内昏暗的烛火,将叶锦城一头白发和同样白的脸,衬得像是纸片似的,没来由地突然叫她一阵毛骨悚然。

  “……叶先生是在拿我寻开心吧?”倾月竭力镇定下来,凝视着他。

  就着她这点刀子似的目光叶锦城竟然直直地走过来,倾月陡然觉出自己坐在这里本想是表达一点岿然不动的意思,此时却有点落了下风了,叶锦城睨着她的眼神,简直叫人寒毛直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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