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33)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陆明烛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往营地里面走。山涧潺潺作响的声音,渐渐被他抛在后面。走着走着,不知道怎么了,他突然鬼使神差地一回头,却看见远远的地方,叶九霆还在那里跪着。

  陆明烛挑了个人少的时候谨慎地回到洛阳城里。可是就在去西域商会的途中,他总是莫名其妙地觉出一种心悸。长久以来习武之人的警觉和敏感告诉他,他大约是被人跟踪了。在一处商贸繁华的长街他停下来,他装作买东西,不经意地往来时的路看了几眼,却只见人海茫茫,什么都看不出来。这本来也在他预料之中,而且他横竖要回西域商会,不论跟踪他的是什么人,倒也罢了。陆明烛又想了想,突然想起叶九霆先前那番话来,这件事情之后,狼牙军肯定不会那么容易就放弃盘查,说不定叶锦城和他,都已经被卷入即将要到来的风波里。想到这里他不禁觉得有点心烦,却又别无他法。叶九霆说的没错,劫粮的事情发生之后,在狼牙军那边调查出一个所谓的结果来之前,如果他急匆匆地对叶锦城避而不见,是很引人怀疑的,说不定所有精心设计的局面都要被毁掉了。明教如果想在中原重新找到立足之地,所有事情就要全力以赴,不能再出错,要是毁掉了才打开一角的局面,这个责任,他担当不起。

  陆明烛想着,先回西域商会处理了一些事情,正午过后,又去了西域商会,询问叶锦城的住处。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商会里众人都是知道的,事发时叶锦城受伤与众人失散,他作为跟叶锦城一起第二日被救回来的人,又是平日里都相熟的关系,不去探望确实是有违常理。他很容易就打听到了地址,心里便想着,去一趟也好,不光是做做样子,还能顺便看看陆嘉言。近来风声很紧,事情又进行到关键时刻,他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徒弟了。

  一思及此处,他便又开始气愤了。明明是自己的徒弟,却让叶锦城不费半分力气抢了过去,说什么因果报应,简直是胡说八道。要是真有报应,叶锦城应该早就死得难看,可他现在不但好好地活着,而且还一副富贵泼天的模样。陆明烛想着想着,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思又拐到了叶九霆之前说的话上——是了,他的确是不愿意再委曲求全了,也不愿意像年轻的时候那样愚蠢地听别人摆布,可是他承认,叶九霆说得确实有道理。既然有道理,并且对自己有好处,也符合自己本来的心意,又为什么不听呢?是啊,他没有理由不听叶九霆方才的那番话。只要这里的局面一稳定,就想个方法抽身出来,或者是离开洛阳,或者是彻底隐匿到明教据点里面安心处理明教自己的事情,总之不要再和叶锦城有一点关系。无论在什么时候,事情的发展往往都不像预期那样,他曾经以为不会跟叶锦城再有什么关系,而然此时,自己的徒弟在口口声声管人家叫爹,自己还要上人家家里去拜访。想到这里他就止不住地生气,却又毫无办法。他知道叶锦城在痴心妄想——不但他知道,连叶九霆,连叶九霆都知道叶锦城在痴心妄想。陆明烛想到这里,不禁有些烦躁。既然连局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叶锦城本人呢,怎么还能如此厚颜无耻地一直贴上来?

  可是转念再一想,叶锦城又仿佛并没有做过什么。到现在为止,他与自己的接触,都是上面安排的,并没多少他自己的意思,说他厚颜无耻,不过是在做正事的时候,偶尔提起旧事,情态有些把持不住,老在自己跟前掉眼泪罢了。

  陆明烛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更烦了,明明是冬季,却整个人都燥热起来,活像怀里揣了一团火。那种长久积淀的恨、轻蔑和难堪、还有对眼下情势的无法掌控,混杂成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说清楚的焦虑。刚进入无明地狱的时候,他曾经有过这种焦虑,那时候看什么物事,都只觉心烦,恨不得把整个世界统统打碎为妙,但是在后来,在漫长的寂寥的看守经库的岁月里,他已经逐渐平静,他以为自己永远会这样平静下去,可是现在那种焦虑的感觉,不知不觉中又来了。

  他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却发现已经到了叶锦城的宅子。才到庭院门口,就已经有仆役上来问他找谁,随即有人把他的马牵走。陆明烛报了身份,他在西域商会用的是假名字,当初去商会,他一来懒得想化名,二来想起师妹,就直接用了谷清泉的名字。这名字本身给男子用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对于叶锦城来说,听着看着都好像是如芒在背。陆明烛也不管那么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看到叶锦城难受,他没理由不开心。

  他此时并不清楚叶锦城家里的下人对情况了解多少、值不值得信任,因此也报的是假名。不多时有个模样看起来近三十岁的仆妇走来,对他道:“这位爷,我们家公子不在,可能要晚些才回来,请随婢子来偏厅等候吧。”

  陆明烛第一回 来这里,也不敢轻举妄动,便跟着那仆妇走,心里却觉得方才她对叶锦城的称呼十分奇怪。照说叶锦城的年纪和身份,怎么着也不该用这种不伦不类的称呼了,她却似乎叫得很自然。陆明烛盯着她的背影想了一刻,却突然明白了,这仆妇在很年轻的时候——比如十几年前,恐怕就是跟着叶锦城的,旧日的称呼叫得惯了,就一直不会改。

  那仆妇把他引到偏厅,又端上茶来。陆明烛心里惦记着陆嘉言,却不好开口直接询问,斟酌了很久才装作不经意道:“府上……应该还有位小公子,也不在么?”

  “小公子搬出去了,不在这里。”那仆妇脸色尴尬,仿佛在遮掩什么。陆明烛一愣,正要询问怎么可能,却猛然明白她恐怕是在说叶九霆。叶九霆和叶锦城在商会中大吵一架,现在势不两立的事情,看来是到处都知道了。

  陆明烛只好道:“不是你说的那一位公子,是年纪小的那一位。”

  “咦?您连这个也知道呀?想必同我们家公子很熟。”那仆妇笑了,“小公子病了,在东厢二楼那边睡着。”

  “什……是么,好,没事,我就随便问问,多谢了。”陆明烛心里一怔,随即像油煎火燎一样地难受了起来。陆嘉言病了,到底什么病,严重不严重?可是他一个客人,主人不在家,怎么能自己闯到后厢房楼上去?这些仆妇丫鬟,不知道是不是可靠,因此什么也不能暴露,只能干等着叶锦城回来。一股无名火,却已经悄悄地烧了起来,为了办事只好把徒弟放在这里,已经万不得已了,叶锦城是怎么看的孩子,竟然还能弄成这样?陆明烛竭力压制怒气,硬捱着等叶锦城回来。

  足足坐了一个多时辰,他才听见前院那边有仆人们开始说话的声音。陆明烛站起来,却见偏厅的屏风后面,叶锦城被先前那个仆妇半扶着走进来,脸色煞白,脚步也不利索。隔着这么远,陆明烛都能嗅见一阵极重的酒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叶锦城,这才受伤没有几日,那伤口不算浅,就这样喝酒,简直是找死了。

  “您见笑了,我们公子,他……”那仆妇满头大汗地扶着叶锦城,叶锦城靠在她身上,脸上萧索白寥的看着很是吓人。陆明烛虽然恨他,此时看着也不由自主地差点替他难受起来。

  “或者您再等等,或者您明日再来……”那女人一叠声地道歉。叶锦城模样不是很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她的话,却突然摇摇晃晃地推开她,扶着屏风一侧呛咳起来,然后慢慢抬起头。

  陆明烛瞧见他那白寥寥的脸上,眼神明明都散了,却在看见自己时一怔。这种愣怔很不寻常,却又好像对陆明烛的出现完全不意外似的。

  “……是你……”他说话也不利索,舌头打结,“……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啊。”

  陆明烛愣在那里,没有听懂他的话。他又不住在这里,为什么叶锦城说的是“你回来了”,而不是“你来了”之类。也许是醉得太厉害,把他当成了叶九霆或者什么人了。他正在那里奇怪,一眼却扫见,旁边那仆妇,听了这句话,像是被蛇咬了一口,或者是见了鬼一样脸色煞白,肩膀也轻轻颤抖起来。

  “……公子……公子,你……”她的声音也是哆嗦的了,“你没有事情吧……这位客人,等了你好久了……你……”

  叶锦城怔怔的,不知道听见她的话没有,一双眼睛只是戳在陆明烛身上挪不动,陆明烛便只见那女人脸色更难看,小心翼翼地盯着叶锦城,像是有什么不得了的祸事要发生一般。半晌后叶锦城好像明白了点什么,脸上却又是一白,捂着嘴弯下腰去。那女人连声叫唤,不知道从哪里又出来两个下人,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叶锦城架进另一边去,倒把陆明烛一个人晾在那里。

  陆明烛有点发怔。他不明白方才是怎么回事。可是直觉却告诉他,叶锦城方才仿佛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否则那女人不会是那种反应。他正在想不明白,先前那仆妇却又走出来,脸上全是歉意。

  “对不住,您见笑了……家主这个样子,大约一时半会静不下来,您要是没有空闲,就请明日再来吧。”

  “我有重要的事情,就在这里等。”陆明烛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她微微一愣,旋即笑道:“好。那就烦劳您多等片刻了。”说着又连连道歉,正要离去,陆明烛却在她身后道:“请问……叶先生方才那是怎么了?我见你脸色倒比他还难看。还有……你们想必也知道前几日出的事情,你家主人受伤,怎么还同人喝酒?”

  那仆妇怔了怔,随即行了个礼道:“您见笑了,是婢子多心。我们公子,以前生过一场大病,婢子差点还以为他心里不好过,又要发作,不过已经没事了。至于公子醉酒回来……”她笑了笑,陆明烛却在她眼神里捕捉到一丝一闪而过的怜悯,“您既然来拜访,想必也是商会中人,您一定明白,这酒,哪里是不愿意喝就能不喝的呢?”

  她的话比一般的婢女要多,也更敢说,年纪也不小了。陆明烛几乎能肯定,她的确是十几年前就一直伺候叶锦城的。可是她说的有些话,陆明烛却听不懂,只是听到最后那句,心里却觉得涌上来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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