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三)【完结】(29)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是,回去的人会去报信,如果不出差错,我们呆在这里,明日就会有狼牙军派来的人寻我们了,到时候,只要——嘶!”叶锦城说着挪动了一下,却好像是牵扯到了伤口,不由自主地倒抽了口冷气,“总之,一切都是安排好的,还是那句话……如果不出差错,回去之后,他们肯定会比之前更信任我,到时候,就能……”

  他说着瞥了陆明烛一眼,终于还是低下头,用一种老老实实的语气道:“就只有你,不在计划之内。”

  陆明烛没有应声。叶锦城低着头也不敢抬起来。两人之间重新陷入沉默,只有火堆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许久之后,他听见陆明烛发出一声轻笑。

  “你这算盘打得不错。”他停顿了一下,叶锦城听见他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又似乎带着点揶揄的意思,“这么多年了……你一点也没变。”

  叶锦城的双肩因这句话而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下来,压得他怎么都抬不起头。不过陆明烛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沉默下来,可是叶锦城却觉得周遭一直回荡着方才那句话的余韵。

  陆明烛不知道在摆弄什么,发出一阵窸窣的响动。叶锦城竭力抿住嘴角,他感觉眼角酸痛,似乎又是不由自主地想流泪了——他知道自己这样实在很丢脸,他哭得太多,不像一个这个年纪的男人该有的模样。在母亲去世后的漫长少年时代——那在旁人来说,本来应该是最多愁善感、容易伤春悲秋的时光里——他从来没有流过一滴眼泪。而之后运命的刀风一刀接着一刀而来,一直到现在,他又莫名其妙流了太多的眼泪,好像是要把之前从不哭泣的少年时代的眼泪统统找补回来一样。叶锦城揉了一下鼻尖,好歹竭力忍住了,只好局促不安地抿着双唇。他干渴得厉害,后背的伤已经由先来那种火辣辣的痛转为一种绵延的痛楚,身前的火堆似乎也不那么温暖了,反而觉得后背凉沁沁的。

  他很想侧身过来烤烤后背,但是却缺乏挪动的力气,只想那么愣愣地坐着。身边陆明烛打开了什么东西,是水囊。尽管他很想喝一口,却实在没脸去要,只好装作看不见。

  陆明烛自顾自地喝了一半,转脸看见叶锦城的目光怯怯地收回去,却突然冲叶锦城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明显的调侃。

  “这不是水,是酒,早上商会的伙计给装的。你不能喝。”

  叶锦城没搭腔。陆明烛又喝了几口,又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站了起来。叶锦城下意识地想向后挪动——他已经悲哀地发觉,虽然他实实在在,每一刻都想接近陆明烛,接近这个几乎是苍天慈悲才重新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但是每当陆明烛真正地靠近自己时,自己总是下意识地想闪避,不知道是多年来深重的愧疚所酿成的无地自容,还是因为躲避危险的本能——在心思深处,他总觉得陆明烛下一刻就会拔出刀来。他暗暗唾弃这样的自己,却仍然没有办法违抗身体的本能。

  陆明烛的手一下搭在他肩上。叶锦城还没反应过来,外套已经被陆明烛三两下从肩头扒了下来,他疼得倒吸凉气,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随即刺啦一声,里衣被扯下一片衣袖。一股又凉又热的液体从肩头直倾下来,流过伤口立刻带起火辣辣的疼痛。叶锦城不由自主地溢出半声呻吟,又赶紧硬生生地忍住了,强撑着没有躲开去。陆明烛在用水囊里的酒给他清洗伤口。这动作里秉承风雷,谈不上半点温柔。更何况,实在是太疼了,叶锦城咬着牙,肩头战战地躬身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陆明烛的手在他衣袋里翻找了两下,先前那瓶药粉还剩了一些,此时被他重新洒上去。随即是衣料撕裂的声音,他疼得满头冷汗,勉力转头看去,是陆明烛撕裂了先前扯下的半片里衣衣袖,弄成布条,CaoCao给他包裹起来。那布条绕过肩背,勒得有些太紧,勒得他喘不上气,勒得他热泪盈眶。

  被他当年无情一刀直戳在心口的人,现在仍然在为他包扎伤口。

  陆明烛的动作很快,把两侧的布头一扯,在腋下的地方打了个结。

  叶锦城觉得这个动作用尽了这差不多十七年来积攒的力气。他哆嗦的右手伸到腋下,死死攥住了陆明烛的手。

  他的手上有干涸的血迹,和陆明烛手上沾着的酒水一相遇,立刻融成一片带着粘稠的热辣。他能感觉身后陆明烛的动作停在那里,他闭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随时准备着陆明烛一把掀开自己或者甩给自己一个耳光。可这些都没有发生。有那么很短的一瞬——或者是比那再长一点,陆明烛并没有动,只是任由他攥着。

  叶锦城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风中秋叶一般萧瑟颤抖。

  “……为什么?为什——”无数问题蜂拥到嘴边,却因一直在打磕的牙关而怎么都问不出来,绝望中他只能紧紧攥着这只手——可这太难了,需要太大的勇气。

  良久之后他听见陆明烛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并不是那种感慨的叹息,而是一种带着讽刺的、说不上来的感觉。

  “叶锦城,你这是什么样子?”他的语气冷冷的,却并没有抽回手去,“太难看了。”

  (一一四)

  他这句话显然重重地刺伤了叶锦城。陆明烛感觉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一阵不由自主的撼动。是叶锦城,他的手在哆嗦,却仍然固执地不想放开自己的手。一股恨意混合着更多的怜悯突然涌上来,他此时只觉得叶锦城可怜。

  陆明烛抽回了手。叶锦城咬着牙低下头去,双肩瑟瑟发抖。也许是背上的伤口太痛,他的手终于松开了。身边的火堆噼啪燃烧,给他苍白又萧索的神情笼罩上一层虚假的红。陆明烛默不作声地走回一旁靠着洞壁坐下,他瞥了叶锦城一眼。叶锦城低着头,额前的白发垂落下来,挡住了一切的神情。

  这种感觉对于陆明烛来说其实十分新鲜。在陆明烛的印象里,叶锦城还停留在十六年前的模样。尽管如今他们重逢已经有不短的一段时间,可是陆明烛知道,对于自己来说,叶锦城,他想起他来的时候,想到的不是寂寥神情或者是垂垂白发,而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个聪明、强势而且心机深重的年轻人。那个时候他从来都没有办法赢过叶锦城,无论是那重重叠叠铺设好的y-in谋,还是那些虚伪的许诺和爱语。陆明烛发现自己在肆无忌惮地打量他——而叶锦城一直没有抬起头来。

  他曾经以为,如果他们再次相遇,他就只有两条路,要么干脆利落地给他一刀,从此了结恩仇,要么对他视而不见,权当这个人不存在。可是事到临头,他才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正在这样慢条斯理地打量叶锦城。也许对他来说,欣赏叶锦城的痛苦,变成了十分快意的一件事。陆明烛一直以为,自己不是会抱有如此恶劣趣味的人,可是这种看好戏一般的感觉太过让人愉悦,他也并不打算故作矫情。

  叶锦城抬起头来,两人目光正好撞在一起,一瞬间就胶着了。不知道为什么,叶锦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慌慌张张地转过头去,而是这样直直地盯着陆明烛。陆明烛凝视了他一会儿,随即抬高下巴,用一种冷而且轻蔑的眼神继续看着他。

  “为什么……”他听见叶锦城重新开口,“为什么……你第一次看见我的头发……一点也……不惊讶?”

  陆明烛没料到他问这个,虽然神情上并无波澜动摇,可是心里也微微一怔。他的确没有惊讶,因为十二年前,在三生树下,他就已经知道叶锦城寒霜满头。就在这一瞬间他看清了,叶锦城还是叶锦城,就算很多东西变了,有很多东西却始终都不会变。因为三生树上的那一晚,他早就预料到两人重逢时叶锦城的慌张和愧疚,却没料到他在慌张和愧疚过后,仍然能用敏锐的余光注意到这些细枝末节。

  他看得出叶锦城在目不转睛地观察自己。他知道叶锦城神色里的愧疚和瑟缩不是假装的,但是这些与叶锦城那细密如针的心思并不矛盾。陆明烛自认从来不是愚蠢之人,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不够细腻,而叶锦城不同。他是太了解他了,正因为被他如此之深地重创过,他才更加了解他。

  “因为你如今怎样,同我无关。”他并没有因叶锦城竟然还有脸反过来质问而露出矫情的怒意,只是冷静地说了一句假话。

  叶锦城的目光闪烁了一下,随即黯淡下去。可是陆明烛看得出,他其实并没有被自己这句话说服。陆明烛心里有点想要冷笑,他不知道应该冷笑自己的谎话还是不够高明,还是冷笑叶锦城那细密的心思从没变过。

  “……那……这把刀,你为什么还……”

  叶锦城的话没有说完,毕竟每问一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勇气。陆明烛看得出,他脸上有那种豁出去的神色,仿佛不在今天把所有问题都问个清楚明白,就不会善罢甘休。陆明烛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下意识地随着叶锦城的目光往旁边看去,他的那对弯刀就搁在篝火边上,不,不能说是一对,它们是完全不同的两把。一把是叶锦城送给他的,一把是大光明寺里师妹留给他的最后的痕迹。陆明烛愣了一下,这才懂得,叶锦城的意思是问他,既然已经隔着茫茫岁月和仇恨,还有不堪回首的欺骗以及连背叛都称不上的背叛,他为什么仍然保留着叶锦城送他的所谓信物。

  洞外似乎起了大风,他们同时听见一阵刷拉拉的声音,是风横扫着地上大片的焦枯树叶。两人不约而同地把视线移向黑黢黢的洞外——这阵风来得恰到好处,很是善解人意地缓解了窒息一般的尴尬和僵持。半晌之后陆明烛收回目光来,果不其然看见叶锦城也早就已经在盯着他。这种盯不能叫做盯,这目光因紧张而太飘忽,又因愧疚而太软弱,无法给人带来任何的压迫感,可它就是不移开。

  陆明烛把手肘搭在两边的膝盖上,仰起脖子把头顶靠在后面的洞壁上。从叶锦城这里,能看见他长而且卷翘的、像是蝶翼一般的睫毛,不住地颤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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