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64)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师父,我本来想拿点酒来……九霆今年满十八岁了,也有了意中人,你若是知道,想必心里也是高兴的。可是你说过,不准供奉,免得受打扰……”叶锦城低沉的声音和着四下雨后滴答的水声和弥散的清寒,显得越发空寂,“我不敢有违,只好来这里说了。这里的前辈们多,谁若是听见了,记下来,以后师父若是还想起这里,愿意回来看看,也会有前辈替我告知师父。师父……以前是我什么也不懂,对不住师父,这些年带着九霆才知道当初师父的不易,也懂得了许多事情,”他顿了顿,却终究说出了下面一句违心的话,“这些年来我也……不再想那些事情了,我过得很好。秋红师妹……秋红师妹她在洛阳过得也很好,其他师弟师妹也……大家过得都很好,师父……回头我还要去看看母亲,她生前受了太多苦,这些年在那边定然也过得很好。”

  叶锦城半跪着又爬近了几步,向前倾着身子,将额头贴在墓碑上。墓碑冰凉潮s-hi,凑近了可以嗅见石材经由雨水洗刷过后特有的清苦气息,这气息冰冷而且高远,因为长年没有供奉,带着一股与人间烟火相去甚远的气味。叶锦城合上眼睛,侧过脸,将半边脸颊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他伸出双手,环抱着那寒凉的一方石头。就好像当初母亲刚去世的时候,夜晚他惊悸而醒,在被窝里紧紧抱住叶思游的动作。

  “师父,”叶锦城将嘴角凑在石碑上叶思游的名字旁边,在春季的清寒中,他没有哭,只是贴着那几个字低声说话,像是在和亲人窃窃私语,“师父,我想你了。我知道你不在,你也说过,不会回来,可是我想你了……师父,我好后悔……我好后悔。”

  山间忽然地起了一阵风,树叶上积着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被扫落在Cao丛间和叶锦城身上,发出一阵错杂的响声,随即又归于一片寂杳的安谧。

  这场雨一直断断续续地下到傍晚。叶锦城没有携带灯烛之类,后来又去了母亲的墓前洒扫,时间耽搁得太久,走到半途中,天已经黑了,因此很花了一些工夫才回到家中。似乎是白日里没有撑伞让衣服s-hi透了的缘故,他觉得又冷又困像是要病的感觉,一心只想着快点睡觉。他问了下人,说是叶九霆还没有回来。叶锦城摇摇头,嘴角却带着笑意了,还没有回来,定然是成了。刚刚开始这样火热恋情的年轻人,哪里舍得早早就回家呢?这种经验他不是没有,很能懂得叶九霆当下的心境。

  他觉得脑筋有点迟钝,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按着额头想了很久,这才想起来要找东西。母亲曾经将一些贴身的首饰留给他,说让他长大以后送给未来的意中人。当时他年纪还很小,害羞之余还奇怪,为何自己还是个小孩子,母亲就开始说这些事情了,却没想到仅仅是几天后,母亲就决然赴死。那些饰物都是女子佩戴,在他这里一直派不上用场,只是做工精巧,价值不菲,白放着可惜,也辜负了母亲一番心意。眼下叶九霆与田杏子确实是两情相悦的模样,不如找出来给叶九霆,让他送给田杏子就好。

  叶锦城思及此处,连之前身上寒冷也忘了,换了干衣服就去找那些东西。岁月实在太过匆匆,将近三十年前留下来的东西,他也不记得上一次收拾是什么时候,放在了哪里,只好翻箱倒柜地往屋子深处翻找。旧日的一些东西,都收在古玩架后面的暗格里。叶锦城将手里的灯盏放下,弯着腰打开那些暗格一处处地寻找。

  终于在一个暗格最深处的旧匣子里,他找到了母亲留下来的那些首饰。那些东西因为年月太久,都已经泛着暗沉的色泽,需要炸一炸金了。叶锦城想着田杏子的模样,娇小结实的少女,短粗而带着几分硬朗的眉毛,明亮的杏眼,像大多数丐帮弟子一样打扮得利落而且朴素,只怕平日里也用不着这些东西——只是成亲的时候呢?成亲的时候总要用这些的。

  叶锦城想着想着就笑了,拿着那几样东西,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阵,这才合上暗格抽屉,想将盒子捧出来,手肘却反过来撞到了旁边另外几个翻找中没有关好的抽屉,有个暗格掉落下来,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都是些往日的小物件。

  叶锦城放下首饰盒,一件件将那些东西拾起来。油灯被放在地上静静地燃烧着,在四周笼着一小片黯淡的暖色光晕。外面的绵绵春雨似乎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了,屋子里也有点凉意。叶锦城的手碰到一样东西,是个长形的画卷。

  他拾了起来,正要放回去,手却顿住了。一种格外奇怪的情绪在心底里蔓延开来,说不清是因为什么,他的手指一下子就颤抖起来,却又不明白是为什么颤抖。叶锦城心里砰砰乱跳,只好定了定神,用一直哆嗦的手指解开扎在画卷外面的缎带。那缎带本来是杏色的,不知是因为灯火昏暗还是别的什么缘故,已经显得有些褪色了。

  叶锦城将画卷的边缘拉开一点,这里看不清,他怕是什么价值不菲的古画,只恐弄坏,只好站起身来,端着油灯放在一旁的书桌上。心里砰砰乱跳个不住,奇怪得紧。他拉着画卷一头,在桌上轻轻将之展开。

  灯火闪动,微幽而温柔地笼罩着暖色的绰约光晕,在陈旧的画纸上投下浅淡的光。叶锦城左手拉开画卷,定定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

  上面是西湖三月美景,画卷上湖水烟笼,吴山云雾,近处桃花花瓣四散,有人半卧在船舷上睡得安谧,栗色卷发丰融笼在颊边,唇角带笑,眼睫紧合。鬓边一蓝一红两只小小豆娘尽管是在画中,却恍然欲飞,显出追逐嬉戏的模样。灯火温柔地闪动着,连带着画中人嘴角的笑容仿佛也鲜活了。那种因全然信任而显出的安静睡颜,是在他久远记忆里从不曾忘怀,却又觉得仿佛头一次见的。

  颤抖的指尖移过去,在画中人的面颊附近停留,伴随着颤抖指尖在附近徘徊着的,是两颗落下来的水珠,它们掉落在画中人白色的外袍上,留下两个洇s-hi的圆印。指尖颤抖着,在画中人面颊附近瑟缩了许久,终于还是挨上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另一只手也轻轻地凑过来,叶锦城哆嗦着,双手颤抖着按在画上,不由自主地往前倾过身子——他眼睛里盈满了眼泪,却沉甸甸地落不下来,这让他什么也看不清,画中人温柔的笑脸渐渐模糊了,他只好竭力倾过身子,双手按在画上,仿佛这样就能与画中人贴得再近一些。

  他似乎听见一些持续不断的声响,他以为是外面雨打屋檐的动静,听了很久才恍然发觉,那是自己因为气息不顺持续颤抖着的哽咽。目力所及之处一片模糊,只有朦胧的光晕和画中人若隐若现的身影。

  有什么话挣扎着从喉咙深处想要说出来,似乎是个名字,却因连续不住的剧烈哽咽而变成奇怪的气音。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一团,连着肩头也抽紧,全身上下,都在负隅顽抗地抵御这种突如其来的痛。间隙中他终于挣扎着喘上一口气来,立时情不自禁地向后退去,手下意识地抬起来,想要掩住脸孔离开桌边。

  只是这么微微一抬手,右肩上的旧伤不知道被牵动到哪条筋脉,突然涌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这剧痛像一把刀子直捅进胸口的位置,紧接着残忍而利落地转动几下。叶锦城叫不出来,挣扎着伸手胡乱摸索了几下想要找个依靠,却什么也没有抓住,被那阵剧痛弄得猝不及防地顺着一旁的书架跌坐下去。

  额头不知道在哪里撞了一下,他已经感觉不到更多痛,只听见沉闷的一声响。眼前泛着一片刺目的白光,渐渐归结于黑暗,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晕过去,大约是没有的,因为痛极的感觉仍在持续,逼迫得他不得不用力蜷起身子抵抗着。眼前的黑暗似乎渐渐如云雾般散去了一点,似乎有人微笑的模样浮现起来,又很快地随着云翳散去了。

  他挣扎着,终是喘上来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浮木才得以探头,他沉重而急迫地喘了几口气,大声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就变成了哽咽,最后变成止也止不住的嚎啕痛哭。

  “……明烛……明……烛……”

  他已经很少拉开兜帽,大漠中的日头难得不这样刚烈,暖融融的像是江南的春日,这才不过中午,他却难得地觉出倦意,不知不觉地就睡着了。陆明烛伏在粗砺的石头上睡得恍惚,阳光轻抚,隐约间仿佛回到了杭州三月,柳絮飞飘,他从午睡中醒来,温暖的光从推开的窗子间落在站在窗边摆弄新栽花Cao的叶锦城身上,陆明烛看见他回头,对自己温柔地微笑。

  你醒啦?看,我给你种的花都开了。

  陆明烛觉得自己好像真的醒了。大漠里干燥的风彻天彻地地吹着,那些沙粒被吹到他的卷发中,又像是流水和时光一样被带走了。他抬起头,耳边是呼啸着奔向远方的风声,远处的山峦,在圣墓山上集会弟子们隐隐约约的大声朗诵教义的声音中,显着苍黄恢廓的曲线。

  “师父……师父,醒醒,说好下午去朝拜圣火的……”

  有人在旁边轻轻摇他,陆明烛揉揉眼睛,转过头。陆嘉言站在他身边,浅色的眼睛带着疑问盯着他。陆明烛笑了笑,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睡着,头目也昏昏沉沉的,却又好像异常清醒。

  “哦,对……我差点忘了,今天带你去。走吧。”他边说边站起来,拂去头发中的沙粒,“小鱼干,师父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不叫小鱼干!”陆嘉言气鼓鼓的,陆明烛自从说要叫他小罐子,他就十分不满,更何况,叫小罐子也就罢了,陆明烛对此不上心,时常心不在焉,随口乱叫,小罐子,小鱼干,小葡萄,看见什么就叫什么,让他气愤至极。

  “哦,好好,”陆明烛答应着,却一伸手将他抱了起来,“小罐子,师父给你讲个故事。”

  “什么故事?”陆嘉言扯扯陆明烛的头发。

  “……师父以前的故事。”陆明烛抬头又往身后山峦苍黄恢廓的起伏脊线上看了一眼,“这个故事师父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想起来一个怎么也忘记不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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