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61)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本来在滔滔不绝眉飞色舞,陡然反应过来说了不该说的话,立时煞住,尾音带着生硬的尴尬静了下来。这些年过去了,陆明烛一直在这小小的地方生活,从未离开,陆荧时常来找他说话,或者让他出去做点事,陆明烛从未再提起过叶锦城这个名字。别的事还好,可那天在大光明寺前殿,陆荧只是匆匆一瞥,看清了叶锦城的脸,就被涌上来的天策士兵打断,后面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情状,他并不知道。

  陆荧说出这三个字,陆明烛只觉得心里一空,像是猛地扎入一支箭般陷进去一块,虽然已经不如以前那么疼痛,可是也足以让他脸色煞白。

  五年过去了,已经又是五年过去了。大光明寺一战,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前的事情,却被陆荧这么轻易地提起,还让他觉得好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这十年对他来说,一直觉得极漫长,那些为了回到圣墓山而在生死中挣扎的时刻,在无明地狱备受侮辱欺凌的日子,在石室中不眠不休的夜晚,到底归于如今淡然寂寥的情状。岁月被划分为许多小段,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忘记了叶锦城,可每当自己真的这么以为的时候,就总有人,总有事情,能提醒着他那三年时光和大光明寺一夜风雷的存在。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相信,自己再也不爱叶锦城,不会时时刻刻想起他,可是记忆总是潜伏在心底深处,在放松防备时杀自己一个措手不及——虽然已经再也不爱,可是他直到如今,也仍然没有忘记这个人。

  陆明烛低下头去。脸颊两侧长长的丰融卷发似乎是善解人意地低垂下来,掩去了他止不住苍白起来的面颊。陆荧自知失言,连忙住口,尴尬地沉默下来。陆明烛短暂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缓了过来。陆荧看得出他脸上那种备受打击的神色——不是因想起叶锦城本身这件事而痛苦,更多的是对自己至今仍然无法忘怀的挫败。

  “……你说笑了,当时情况那样,我也没多想……”陆明烛轻声地开口,似乎是因为喘不上气,他的声音很轻,“不提这个了,话说这孩子到底去哪里——”

  他这么说着,话却突然停了,最后一个字拉得很长。陆荧顺着他目光回头看去,只看见后院的一堆杂物,再定睛一看,突然看见院子一角,一个灰扑扑的陶罐罐口,露着一点白色的衣角。那一点点布料,还在慢慢地往下缩,最终被拉进罐子里不见了。

  陆荧差点笑出声来。“好样的,原来——”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明烛一手捂住了嘴。陆明烛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口中却大声道:“找不到就算了,回头自然会出来,你说的事情我记住了,烦劳费心。”

  陆荧立时明白他的意思,也马上道:“那我先走了。”

  陆明烛送走了陆荧,重新回到院子里,开始收拾杂物。他故意弄出很大动静,不时地看看那个摆放在屋檐下的大陶罐,里面一丝动静也没有。陆明烛收拾着东西,先前那点因为陆荧失言引发的心痛总算渐渐褪去,让步给一种好笑的感觉。这孩子也太会选地方了,那罐子并没有多大,在里面必然缩手缩脚,到现在也一声不出,真是难为他了。陆明烛打定主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自顾自地前前后后忙碌了一阵,才故意走到那大陶罐附近,四周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都很安静,他一下子就听见陶罐里面因自己的靠近而发出的紧张的呼吸声。陆明烛更想笑了,只好竭力忍住,装作不知,转身缓步走开。

  一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再去后院中,却特意选择了挨着后院的屋子呆着,时刻注意着后院的动静。他内力沉稳深厚,耳力目力都很好,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后院的动静。开始的时候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他就开始听见,那孩子从陶罐里挣扎着想要出来,可是窸窸窣窣的动静响了很久,却也不见他出来。反复数次,终于又归于一片死寂,还有因为惶急越来越沉重的呼吸。

  这样来回几次,陆明烛终于确定,他是出不来了——那陶罐本来不大,是明教弟子们经常用来存放小鱼干之类的干货的。口不算窄,却也不宽,这孩子胖乎乎的,能钻进去倒已经让他暗自称奇了,眼下卡住了出不来,也是情理之中。一旦确定了这点,陆明烛就几乎想放声大笑,这孩子自己找了个好地方,倒是方便了他了。

  陆明烛这么想着,自顾自地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他刻意起得很早,果不其然,一夜里都在听后院罐子里传来窸窸窣窣的挣扎声。那罐子没封口,陆明烛倒也不怕他出事,至于吃饭问题——饿上几顿,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陆明烛没事人一样地做完早课,上午又回到书房里看了会儿书,一直又到了午后,这才重新到后院,装作收拾东西,开始搬动那个陶罐。他能听见里面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息,于是故作惊讶地开口了。

  “哎呀……你在这里?我说怎么这么久都找不到你呢?”陆明烛站在外面,从罐口,能看见里面小小的孩子蜷成一团,用手抱住头,圆滚滚的脸蛋埋在胳膊下,正竭力装作听不见陆明烛的话。陆明烛看得满心想笑,却只能竭力忍住,道:“都找到你了,就出来吧,这里面又不是什么舒服的地方……我做好饭了,你自己出来吃。”

  几乎是说出这话的同时,他就听见一声微弱的腹部传来的咕噜声。陆明烛差点绷不住,却仍旧竭力忍了,敲着罐子口道:“我又没法拉你出来,你自己出来吧……不吃饭了?”

  “你不饿,不想吃?”陆明烛的声音带着无奈,“好,好,我给你端过来。你喜欢这里,就呆着吧。东西放在这里,你要吃,就自己出来吃。”

  陆明烛说着,竟然真的将东西端了过来,才做好的食物,还散发着热腾腾的香气,被中午的骄阳一烤,那味道更加明显。陆明烛将东西一放,转身忍着笑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一直到晚上,他回到院子里,果不其然,食物没被动过——他出不来,哪能吃到呢?陆明烛想笑,却也开始莫名其妙地心疼,这孩子如此倔强地排斥与自己说话,说到底,大约还是因为父母去世带给他对周围人莫名的敌意。这样饿了好几顿了,到底还是让人于心不忍。可陆明烛小时候就见过教中人熬鹰的法子,虽然残酷,可是有时候,若非如此,不能让事情出现转机。陆明烛在旁边坐下来,故意道:“你既然不想吃饭,也不想出来,那我跟你说说话,好不好?你先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罐子里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却依旧沉默。

  “啧,啧啧,”陆明烛无奈地摇着头,伸手拨弄自己的头发,“问了你这么多天了,也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没有名字?既然没有名字,那我给你起一个好不好?”陆明烛想着想着转了转眼珠,“这么喜欢呆在这里……那就叫你小罐子了?”

  里面发出的响声突然大了一点,似乎是有了一点反应,却依旧固执地不说话。陆明烛也不生气,这么些年磨练下来,别的没有,多的就是耐心。他站起身来,慢条斯理道:“不说话就当做默认了,那就叫你小罐子。我去把饭端过来,还给你放在这里,要吃就自己出来。”陆明烛说完这些,便仍旧去忙自己的事情,直到暮色又深沉下来,圣墓山天空上挂起漫天繁星,银河灿烂地盘踞在上面,在四处洒下无数细密的星辉,他才重新回到后院里。

  “哎呀,小罐子,小罐子?这里面这么舒服,还不出来?”他敲了敲罐口,“这都两天了,还不吃饭?你真的不饿?那我明日不拿东西过来了,省得浪费。”

  罐子里发出一阵响动,随即陆明烛听见一个细弱的声音传出来,带着怯意和隐隐的恐惧,还有十足的不甘:“……我……我叫……陆嘉言……不叫小罐子……”

  陆明烛差点笑出了声,却故意道:“哦,原来是有名字的。好,你真不出来?”

  “我……我出不来……”

  陆明烛忍了两天,终于笑出了声。里面又陷入一种恼羞成怒的沉默中,伴随着的,是空腹发出的震天价响。陆明烛一边笑一边将罐子放倒,敲碎罐口。在里面呆了两日,陆嘉言全身都脏兮兮的,脸上带着不甘的神色和微微的恐惧,瞪着陆明烛。陆明烛只是笑,顺手将吃的放到他面前,孩子看了他一眼,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扑上去狼吞虎咽起来。

  陆明烛见他神色仍然是不对,却也不担心了——只要开口,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一时等他吃完,陆明烛将他拉过来,蹲下身和他平视,道:“你再说一遍,你叫什么?”

  “……陆嘉……嘉言。”

  “哦,”陆明烛点着头,“我叫陆明烛。既然有人将你送到我这里来,你也没别处可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师父了。你看看那边,”他指了指碎了一地的陶罐,“我要告诉你的第一件事,就是你钻这个罐子——你记着,什么事情,都是入彀容易出来难。你一门心思要钻进去的时候,是不是没有多想,只想着到了里面,就能躲着我,想要出来的时候,却瞻前顾后,怕自己受伤了,怕出来又要面对我——是不是?你记着,以后做什么事情,都要想好再做。”

  他说着摸了摸那长着浅色头发的脑袋。无数星辉落在陆明烛深栗色的眼睛里,陆嘉言看了看这双眼睛,脸上还带着恐惧,却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他一点。

  什么事情,都是入彀容易,想要出来,却十足地难。当年自己一门心思要同叶锦城相好,心中只知可以相守一生,对于一切蛛丝马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愚蠢至极地一心钻进圈套。直到后来身心俱伤,想要退出,却发现已经畏首畏尾,尽管已经竭力挥刀斩却——可如今已经十年了,自己仍然没能全身而退。

  陆明烛抿嘴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捏了捏陆嘉言的鼻尖。

  “出这个罐子,还是容易。不过有件事,你说晚了。我觉得小罐子这个名字不错,从此以后,就叫你小罐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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