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4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陆明烛双手向后反身抱着树干,闭上了眼睛。尽管早就知道了这个事实,可如今这样赤裸裸的真相从叶锦城口中说出来,他还是觉得心中刺痛不已。

  “……是为了……可是……可是后来……我说,要跟你去杭州,要跟你去很多地方,我说的时候……是真心的……我知道,如果你听见,肯定不会相信……可是……”说话的声音断了一会儿,像是因太痛苦而喘不上气,陆明烛以为他会听见哭声,可只听见一声沉重的喘息,随即说话的声音又挣扎着响起,像是那些临终垂死的人,一口游丝般的气差点难以为继,却在一阵痛苦的抗争后,又一次艰难地缓了过来的感觉,“……我、我说的时候……是真心的……我知道你不会信,连我自己也不信……既然是真心的,又为什么还对你做了后面那些事……”陆明烛听见他喘了口气,一阵咳嗽牵引出另一段痛苦的沉默,“……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认真的……我……”

  陆明烛无声地转过头去,将脸颊藏进花叶更深处的y-in影里。两颗泪水从两边眼角流下来,一直流到下颌,又干涸在风里。

  最初看见叶锦城的震惊已经过去,这些话听在耳中,他已经并没有多大的诧异。他曾经在陆荧面前,在法王寝殿前面纵声狂笑,他说他恨,恨不得将叶锦城挫骨扬灰,以泄心头之恨。没错,他恨死了叶锦城,却并不意外他说的这些话。他一直因敏锐的直觉而显得出众,这敏锐的直觉其实早就隐隐约约告诉他,叶锦城对他,并非发自心底的全不在意。多少个寂静黯淡的夜晚,他被梦境折磨着从冰冷的牢房中惊悸醒来,只好静静坐着,不由自主地思索这些事情。可越是明白这点,就越是恨,既然并非全不在意,既然——既然如他叶锦城现在亲口所说,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是发自真心,为何又要一开始就选择欺骗,而明明付出感情后,又昧着良心,恬不知耻地无视,最终连累他一起万劫不复?叶锦城,叶锦城,自欺欺人,连自己的心都不能面对的人,是什么样的人?身在江湖,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若是他想要潜心报仇,干脆练就铁石心肠,自己被欺骗三年,是自己愚蠢至极,江湖险恶,活该倒霉,他认了。可是既然能做下这样的事情,大仇得报,干脆就顺理成章地享受胜利,又何必跑到这里来说这些话?更让人恨之入骨的是,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地波澜不惊,即使想到叶锦城,除了冰冷的恨意,再也不会有别的感情,可如今这一阵阵的心悸又从何而来呢?

  “……我常常在想,虽然他们都说我病了很久,想不清楚事情,可我……我还是觉得……”叶锦城的哽咽渐渐彻底掩藏不住,开始带出低沉而沙哑的哭声,“……虽然,虽然我不该在这里再提起唐天越,可是……他是我真心对待过的人,他死在枫华谷……我心里……实在没有办法不恨……事到如今,我不想再说假话……如果能重头再来,我还是会报仇,我……还是会报仇,可我再也不会这样报仇,我这不是报仇,是利用你……是欺骗和背叛……藏剑山庄、君子如风……天越,”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变了调,听起来本来应该很是可笑,可陆明烛根本笑不出来,“天越临死前,叫我不要报仇,师父也这么说过,我却一心复仇,什么也没有听进去……我对不起藏剑弟子的名号,对不起师父,对不起天越……我最对不起的……”陆明烛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再一次中断,“是你……”

  陆明烛无力地倚靠在树干上,他抬起手来,遮住了脸。连从花叶缝隙里透入的这么一点点月光,都这样刺眼,刺得他泪流不止。

  “我听说过……在三生树下许过愿的两个人……明尊听见了,会保佑他们三生三世的姻缘……我……我虽然不是明教弟子,也不提什么明尊庇佑……可如今在三生树下许愿……明烛,明尊会为着你的缘故,听见我说的话,是不是?”他确实已经哭了,陆明烛能听见他因咳嗽而含糊的话中开始夹杂着低沉的哭泣声,“明烛……他们都说找不到的明教弟子,就是死在了西迁的路上,可我……我不相信,你没有死,你都没有死在大光明寺,怎么会……怎么会死在西迁的路上呢?你一定是不肯出来见我……你一定是不肯出来见我,是不是?没关系……没有关系,”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夹杂着心酸而且痛苦的哭声,“我才说过……不再自欺欺人,可是我还是得再告诉自己一次……你一定还活着是不是?只要你活着就好……一愿……一愿我叶锦城,三生三世,不忘陆明烛;二愿……愿……”

  陆明烛听见他的声音因痛苦而哆嗦得厉害,而自己的手也随着那声音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二愿……愿你此生平安,再无苦难……三……三生……三……世……都不……不要……再……遇见我……”

  陆明烛听见他放声恸哭。风依旧温柔地吹拂,花叶沙沙作响,铜铃轻轻吟唱。硕大而冰冷的圆月开始西沉,将一地冰冷的清辉笼罩着静美的花树和沙海,还有那些无边无际的青灰的山脊。陆明烛直愣愣地瞪着眼睛,盯住一绺漏下来的月光。直到那缕月光逐渐变短,从叶片的另一侧消失了,他才陡然惊觉自己已经怔了很久。树下没有什么声息,陆明烛挪动着脱力的身体,从花叶缝隙间向下看了一眼。他看见叶锦城半倚花树,一动不动,可是仍旧能听见他不安的急促的喘息,似乎是睡着了,却睡得并不安稳,还时不时发出痛苦的咳嗽。陆明烛盯住那些银白的头发,它们看起来无比陌生。他恨了这么些年,早就深深记住那头乌黑的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可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叶锦城头顶有两个发旋,有一个生得较为靠前,这让他右边的额发有一些总是向耳朵后面翘着。

  陆明烛猛然收回了目光,恨恨地闭上双眼。他站起身来,打算离去。可双腿根本走不动路,像是刚刚经历过一场殊死搏斗一般打着颤,他不得已只好又坐下来。耳力极好,他能听见叶锦城睡梦中痛苦不安的喘息,和因为凉风发出的咳嗽声。沙漠的夜晚很冷,而且有许多野兽出没。如今的叶锦城,只怕对任何危险,也没有还手之力。陆明烛定定地盯住他,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不由自主,根本无法停止。

  月亮还没有沉入西边的山脊后面,另一侧就已经开始出现熹微的晨光,很快的,暖意开始渐渐浮现。陆明烛最后看了叶锦城一眼,这才站起身来,轻轻点了一下树枝,转身用轻功离去了。

  既然他许愿,愿自己此生平安,三生三世不与他相遇,三生三世的事情,谁也不能知道,可此生不再相见,又有什么难的呢?

  一大片明亮的晨光从山峦后面浮起,三生树繁茂的花叶很快就沐浴在阳光下面了,早晨还没有风,天地间遥望无际,一片清朗。

  (八十一)

  暖光落在他脸颊畔,清晨的风也开始吹了起来,叶锦城醒了。四周已经开始染上清晨特有的生机勃勃。叶锦城觉得身上痛得难受,因为哭泣的时间太长,连睁开眼睛,都觉得颇为费力。夜间着实太冷了,他不记得自己为何就在三生树下睡着,就好像哭泣的小孩子一样哭累了,就睡了。叶锦城费力地挪动一下僵硬的身体,想要站起来,夜间的寒气却很是厉害,他只微微一动,立刻就引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三生树上飘落下来一朵花叶,在他咳嗽渐渐止息的时候,恰巧落在他的手背上。叶锦城怔怔地把目光转向那落在手上的花叶。三生树十分奇特,不分花叶,那朵泛着温柔浅紫色的花,又像是叶子,静静地停留在他手背上。叶锦城轻轻拈起它来,凑近嗅了嗅,没有什么香味,只有一股微微带着清苦的木本气息。这香味他从来没有闻过,可是陡然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来,他说不清是为什么,奇怪的莫名的安心让他渐渐平静下来,他觉得陆明烛似乎恍然就在身边。他一定没有死,他好像方才还就在身边。

  叶锦城突然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向四周环顾。沙漠和山脊恢廓延伸,周遭除了三生树花叶沙沙作响和铜铃轻吟,再无其他杂音。

  太阳高高地升了起来,光线爽朗地穿透青空。叶锦城向三生树凝视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快步地沿着原来的路往回走。三生树渐渐被他抛在身后。

  叶锦城回到圣墓山脚下的村子里。他死了心,这里的确找不见陆明烛半点踪影,更何况,如果他执意躲着自己,是断然没有办法找到的。与其执着地挖地三尺,倒不如顺其自然了——更何况,自己已经在三生树下许愿,愿陆明烛此生平安,三生三世不再与自己相见,自己似乎就已经失去了打扰他的资格。也许,也许他早就从西迁途中平安归来,此时伤口愈合,慢慢被时间抚平、遗忘,自己又有什么理由再持续打扰他的安宁呢?若是机缘巧合,此番找不到,还能再来,不需要遇见,他许愿陆明烛与自己三生三世不再相见,如果他还活着,只要自己能远远地看他一眼就好,知道他平安就好。

  他也有放不下的人。至今为止,他仍然爱唐天越。真心因唐天越的死去而终结,虽然停留在那里,却永远不会淡褪。他爱陆明烛,可他明白得太晚,已经追悔莫及。他的在意很重要,重要得让他多年苦辛,摇摇欲坠,那旁人对他的在意,他又有什么资格无视呢?他临行前师父闭关不再见他,只有白竹前来送行。他当初没有细想,如今回想起来,只怕这到底是师父的授意,师父对他终究放心不下,却不愿自己前来。他想起叶九霆仰着头,天真地问他到底还回不回来时候的模样,想起叶秋红因他赶不上自己出嫁而哭红了眼睛,想起至今对谷清泉之死不能释怀、却仍旧对他尽力友善的叶梅芳。他一去至今,他们也会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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