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31)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果不其然,陆明烛已经转头瞪着他,拳头也提了起来。

  “装糊涂很有意思?陆荧,你是还想找揍?”

  “别别别,好好说话。我头还疼着,方才一时没想明白罢了。你说。”

  陆明烛瞪了他一眼,这才抬起一只手来掩住脸,语气懒洋洋的带着点疲惫。

  “每天晚上我坐在这里,有时候睡得着,有时候睡不着。睡得着了,就想一直睡下去,只觉得哪怕多看一眼周遭都累;睡不着的时候,只要是看见有人来,就恨不得去找人打架,随便什么人,一直打到你死我活才好……不是说你,躲什么躲。”他从手指缝中瞥了陆荧一眼。

  “你还嫌方才打我打得不够?”陆荧没好气道,“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老子最烦你的就是这一点,成日里杞人忧天,跟个娘们似的,想那么多干什么?”

  “……我是杞人忧天?”陆明烛将手放下来,意味深长地盯住他。

  陆荧无法反驳,只能很不甘心地噎住了。可陆明烛却道:“你说得也对,我成日里想的东西太多,中原人怎么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说的就是我这样的蠢人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又举起酒坛子来喝了一口。

  因为太在意明教,即使教中众人群起攻之,明知挣扎无用,也还是要竭力发出微弱呼声;因为太在意那个人,即使这三年如梦如幻的时光看起来甜蜜平静,也还是时不时地担心——是的,陆荧说得对,无论是担心,还是不担心,到头来所有香梦碎裂满地,溅开血腥,都是早已注定的,自己这些年来无论于公于私,都在汲汲营营,到头来又有哪一样是真正圆满了的?

  陆荧觉得这阵沉默来得有些突然,半晌后也只能站起身来。

  “我这些年来,是看你不顺眼,”他说到一半就沉默了,陆明烛也不接话,像是等待着他说完,“不过也并没你想象得那么……总之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是多余,陆明烛,说你蠢,你倒也真的不蠢,我这话的意思,你应该是懂的。”陆荧一手叉在腰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按按脸上被打出的淤青,“别想那么多没用的,等到能出去了,还有的是机会。”

  “机会?”陆明烛微微一笑,陆荧看出那是事不关己的表情,“明灯和清霜呢?很久没见他们了,他们还好?”

  “好,他们一直想来,无奈上头不放行,你师妹去又哭又闹了几次,也没什么用,我是没有办法的。我自己能进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我明白。”陆明烛点头,“麻烦你转告他们……”他想了想,像是有许多话要说,又像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好在陆荧立刻明白了,道:“我知道了,会告诉他们的。我……”他说着揉了揉鼻子,“你别恨我。之前向法王告发你的事,也是我一时气愤,这些年总想着要狠狠治你一下,有了机会,难免就昏了头。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既然你我都从大光明寺逃了出来,又一起一路走,遇到的事情,也不算少,这就是过命的交情了。我去告发你,这事做得,说到底确实没什么意思。看到你如今这样,我也没觉得高兴。说到底,这件事……是我的错。”

  他这些话说得十分爽快,也足够坦诚。陆明烛听着觉得意外地十分顺耳。他因为许多事情堆积在一起,到底意难平,故而之前对陆荧十分粗暴,可说到底,他心中从未恨过陆荧,这人在大光明寺危急时刻舍命相救,单凭这一点,他就再也不可能恨他。

  “没什么。你去找法王揭发的事情,也并不是无中生有,说到底还是我的错,我为何要恨你。再说那日,”他的声音微微低下去,“我原本也是打算去坦诚一切的。你早了一步罢了。”

  陆荧沉默了一刻。陆明烛靠着墙挪动了一个姿势,身上有伤,陆荧听见他气喘吁吁的,头发与石壁摩擦窸窣作响。

  “他们既然不想让你死,你就好好活着吧。听我一句话,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了,那些中原人,说到底,和我们不是一类。”陆荧的话有点打顿,又很快接了下去,“你这样子,是不能跟其他人一起做活了,谁知道你哪天又闹出点什么来。”

  “……不会的。”陆明烛重新抬手遮着眼睛,声音懒散。

  陆荧哼了一声。“我走了,你等着发落吧。”

  陆明烛没出声,陆荧也没停留。谈话下来他们都能感觉到有一点默契在十分自然地萌芽。陆明烛听见陆荧走了出去,锁链哗啦啦地响起来,陆荧在叫唤看守。随即脚步声由近而远,然后消失了。

  陆明烛将手放下来。牢门外c-h-a着一支火把,上面的脂油似乎快要燃尽了,发出的响声格外大,断断续续地,明明灭灭地闪动,将他的睫毛在发青的下眼睑上投下浅淡两弯y-in影。陆明烛怔怔地盯着那丛火光看了看,他眯起眼睛,让那团火光在目力中变为一片虚无。这燃烧的声音和气味很熟悉,就是少了些水汽。那时候枫华谷暴雨连天,火把燃烧发出的毕剥声几乎给盖了过去。他们一起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去过的地方,都在梦中浮现。他知道,自己对陆荧说的,都是真话。能睡得着的时候,总是梦见甜蜜的事情,大光明寺的刀光剑影,一次也未曾出现在他的梦中。那些梦那样甜蜜,让他不断重温过去三年的时光,在梦里他看不清叶锦城的脸,可那些梦境却依然让他眷恋不已;睡不着的时候,悔恨和鄙夷就会紧紧地抓住他——他应该牢牢记住的,应该是大光明寺的雨夜,是已经殉教的师妹和同门,是叶锦城撕下伪装后的模样,可那些东西,他竟然从不曾梦见。他觉得自己可耻,竟然为那些似乎本来就是一场梦的梦而流连不已,即使叶锦城已经彻底背叛他,亲口向他坦白一切,他也仍然对此魂牵梦绕。

  背叛。不,叶锦城之于他,连背叛也称不上。既然从未有过诚意,又谈何背叛呢?

  陆明烛靠着石壁转过身去,慢慢地在冰冷的地上躺下来。脸上身上的新伤旧创都在隐隐作痛,他觉得累。有些事情,正如他对陆荧所说的,是庸人自扰,大势所趋,非他一人能够阻止,这点他早已想明白,并且不再为此纠缠;可有些事情,有些人,他觉得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

  江南已经开始透露出一些炎热的感觉。卫天阁一路从洛阳南下,到了杭州地界,便觉得气候炎热潮s-hi,已经让他十分不耐烦。这种不耐烦的感觉,跟他在酒肆茶馆听到的那些传言混合在一处,格外地让人心浮气躁。有关藏剑山庄叶锦城的传言,在江湖中沸沸扬扬,虽然那些传言中并没有叶锦城的名字,可卫天阁一听,便知道这说的是叶锦城无误。

  而最关键的是,在传言中,叶锦城是疯了,疯得厉害。那些传言千奇百怪,有些事情是卫天阁了解的,让他听了哭笑不得,有些是他不了解的,他也不想去猜测真伪,只是传言中的藏剑弟子疯了,倒是众口一词;至于是为了之前的情人疯的,还是为了那个明教弟子,这就众说纷纭了。

  卫天阁得了空闲,便决定去藏剑山庄一趟。他与叶锦城是少年时代的玩伴,曾经有过不错的交情。叶锦城为了私事去接近明教,卫天阁当初并不阻止,可如今叶锦城落到这副情状,他顾念旧情,终于觉得有些话到底不能不说,还得顺道看望叶锦城一趟。

  有些话十分难听,难听得让他这等军旅出身的人也觉得招架不住。别的尚且不说,叶锦城一夜白头的事情,他是亲眼见了的,只怕传言中那些话,也有相当一部分是真的。

  卫天阁到了藏剑山庄,却被告知叶思游与叶锦城都不在庄内,至于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人知道。卫天阁犹豫了一阵,决定暂时住在杭州城等上几日。还好三日之内,就有藏剑山庄的人来告诉他,叶思游与叶锦城已经回到庄中。

  (七十)

  卫天阁被人引进内室,他转过屏风,见到叶思游坐在主位上,白竹坐在另一侧。

  卫天阁吃了一惊。他看见叶思游的脸色极差,像是劳累过度后的那种颓败,再看了一眼又觉得不像。可是当下容不得他仔细思量,叶思游已经站起来招呼他,卫天阁拱手叫了声师叔,眼睛却瞟到一侧的白竹身上。

  “……白先生。”

  “没事,卫将军,”叶思游疲倦地看了白竹一眼,卫天阁敏锐地发现白竹正担心地回望叶思游,“他不是外人,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卫天阁点头落座,道:“晚辈这一趟来得突兀,是为着两件事而来,头一件是叶兄的事情。”

  叶思游点头,沉默地等着他说下文。

  “晚辈在洛阳,虽然与杭州隔得远,前些日子也开始听见一些传闻,那里头的话,就不再多说了,师叔与白先生想必也知道。”卫天阁低下头,声音里有些愧疚,“那些话很是难听,依着我看来,大多是些无耻谰言,虽然传得风风雨雨,我也不好说什么。”

  “这个自然,”叶思游点头,“没什么可解释的,不过越描越黑罢了。”

  “但是有些话,大约是真的吧?师叔不让我见叶兄,看来传言中所说,叶兄如今——”

  屋内一时陷入沉默。卫天阁看了看白竹,白竹微微点头,叶思游蹙眉不语。

  “晚辈有些话,如今该说了。”卫天阁无意识地用手拨弄杯盖,发出均匀的响声,他像是在沉吟着,斟酌着措辞,“当初刚刚剿灭明教,叶兄又是那个样子,有些事情,我纵然知道,碍于朝廷旨意和叶兄的情状,不便透露。可如今已经过去两年有余,叶兄还未能复原……他与晚辈自小交情很好,师叔也是知道的。有些事情,说出来,大约对叶兄康复有所助益。如今既然白先生也在,那我说给二位前辈,由前辈们决定要不要告诉叶兄。”

  卫天阁从军数年,多数时候说话言简意赅,没有多余,此时却一反常态,娓娓铺垫,像是有什么顾虑。叶思游听见他说事情与叶锦城有关,早就坐立不安,又不好催促,只能一力忍耐。卫天阁说完这些,又沉默了一阵,才道:“师叔,白先生,二位请告诉我实话,叶兄的病,是否与那个叫陆明烛的明教弟子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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