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2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静亿听他这么说,仍旧微笑道:“叶施主,不要强求。不瞒你说,贫僧也早就知道,你师父会来寻你。不知叶施主可还记得,贫僧曾经与令师是……故交。本以为缘分已尽,故而多年未见,如今看来,到底是要有这样一出,逃脱不得。叶施主,顺其自然就好。”

  “我……”叶锦城像是被他说得又有些茫然起来,随即皱着眉头懵然环视了一圈,“顺其自然……大师,我仿佛还记得,我当初……是为了给人报仇,虽然记不清多少了,可看来我到底是逆天而为,才落到如今这样情状。”他说着突然低头,看了看垂在身侧的几绺白发,“我到了大师这里,才觉得梵音入耳,令人心绪清静许多,我想,我……”

  静亿摆手。

  “叶施主,万万不可如此。”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叶施主,你总说自己神智昏聩,依贫僧所见,并非如此。你心思其实从未失过清明,所有事情,你想不起来,只因机缘未到。至于遁入空门的想法,大可不必。诚然,佛法无边,救苦救难,”他说着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可如今这想法,倒像是逃避了。也许……”他说着说着,仿佛是若有所思,“……所谓遁入空门,本就是逃避。”

  叶锦城听着他最后这句话,陡然觉得十分奇怪,他如今虽然对旁人的话解意艰难,可也听得出,静亿身为佛门弟子,却说出遁入空门是为了逃避世情这样的话来,显然是对佛法不敬。他是少林寺高僧,广受尊敬,修为高蹈,不该有此言论才对。只是他无法思索更多,只能听着静亿继续说下去。

  “叶施主,你既然还记得贫僧当初说过的话,让你不必逆水搏击,徒造杀孽——当初贫僧出言若此,是因为并不知你身上恩怨是非,后来有人将前因后果告诉贫僧,如今贫僧就再说几句。你既然是为故人报仇,才造下孽因,原无可厚非。杀戮本来血腥,世间本来疾苦。江湖纷扰,说到头里,不过‘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八个字。你如今只后悔当初不该执迷报仇,但你可曾想到,若是你强压执念,必然为此伤心劳神,执念不了,总也放不下,又怎能求得心安?由此观之……”他喟然一叹,“一切不过因果轮回,自有定数罢了。叶施主,你如今情状,也是命中注定,不必为此苦苦纠缠。”

  “可是……”叶锦城到底如今不似从前情状良好时反应机敏,静亿这一番话,虽然并不艰深,可听得他还是似懂非懂,“大师之前的意思……是说我……不该执着于报仇,可如今却对我说,报了仇……”他说着艰难地喘了口气,像是试图用贫瘠的措辞解释,“报了仇,也是天意如此?”

  静亿微笑道:“叶施主没懂贫僧的意思。世间世情,本来就说不清楚。叶施主何苦用此时去比彼时,徒增烦恼?当初贫僧所说不必逆水搏击,听起来是让叶施主不要耽于仇恨,其实莫若是说,请叶施主不要耽于过去;叶施主终究为故人报仇,在如今也已成过去之事,又何苦再为此耽溺?此岸已远,彼岸咫尺,还请叶施主向前看。”

  叶锦城听着这话,似乎是微微一怔。与此同时,古刹深处也突然传来晚钟的声音,悠远肃穆,在斜阳笼罩下的少林寺上空幽幽弥散。两人都不再说话,侧耳倾听那悠长钟声。只闻俄而清响连绵,夕阳下一群归鸟浩荡盘旋,洁白的羽翼鼓着南风,向更高远的地方飞去。

  叶锦城留的信掐着的时日是极准的,他来到少林寺六日后,叶思游与白竹就赶到此地。叶思游一路从驿站打听过来,的确在扬州的驿站打听到了消息,那里面所说的人与叶锦城很是相似。两人一路赶来,如今到了少林寺,与门口知客僧略一打听,就得知的确有叶锦城的下落。两人在少林山门交了兵器,徒步上山。

  叶思游觉得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明明已经知道叶锦城到了少林寺,安全是定然无虞的了,可一路走上来,听着那佛寺清音,嗅见香火气息,总觉得心头砰砰乱跳,说不上来地慌张无措。他觉得奇怪,多年来他是灵隐寺的常客,也常常吃斋念佛,不可能听见这些声音反觉惊慌。可意志像是脱离自主,没来由地觉得心悸不已。这难言的感觉迫着他额上沁出一层细汗,一旁的白竹瞧在眼中,也觉得之前很早就有的预感越发强烈,可是事已至此,总得有个了结,更遑论这只是他们的猜想,所以二人脚步不停,仍往山上走。

  额头上的冷汗渐渐汇聚成珠,顺着额角滚落下来。叶思游停下来,用袖口拭汗,白竹在一旁看了,也觉得他这副样子太过奇怪。

  “游哥,到底怎么了?这天气分明不热。”

  “我也不知,”叶思游脸上神情焦虑,“总觉得心里跳得厉害。”

  “歇歇再走吧。你若是担心叶锦城,大可不必了,他既然能平安到这里,足以说明他真是要好了。这一路过来,即便是神智健全之人,若没有江湖经验,都谈何容易,他能走到这里,也真是……”他说着摇摇头,叶思游看见他长而直的黑发被山风吹得不住飘动,“游哥,找到他了,带回去,劝他安分过日子,你也别再cao心了,你看看这里,都有白头发了。”

  白竹说着,似乎是很自然地伸手去拂了一下叶思游的鬓角,那乌黑的头发里掺杂着几绺银丝,十分扎眼。

  叶思游一怔,却也没有躲避。白竹仿佛觉出自己失态,手指只是在叶思游鬓边轻轻一触,就迅速地撤回来,低声道:“走吧……游哥,多年来我一直骂你这个徒儿不成器,其实我知道你疼他,像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我也算看着他长大,有时候见他行事不妥,只怕他将来自食苦果……我知道叶锦城这个孩子,像你所说一样,原本心地不坏,只是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就要后悔终生……你我至交多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最不会说话,骂他难免不中听些,有时候那些不过是气话,我并不是真心厌烦他。回头找到了人,你就带他回藏剑,他要好了,我也该回万花谷去。”

  叶思游却不动步。白竹也沉默下来。只有山风吹拂青松Cao木,发出沙沙的声音。良久之后叶思游才道:“……我知道。我都知道。”他说着拉起白竹的手,白竹能感觉到叶思游手心薄薄一层的茧,那手指凉沁沁的,却十分安定,“有句话我一直没说……已经这么多年了,多谢你。”

  他并不松开白竹的手,只是拉着他往山上走去。白竹愣了一下,却终究只是微微一笑,自然而然地任他握着。

  两人走走停停,足有很久才窥见古刹庙门。少林寺庄严大气,周围山势峭拔,溪涧泠然。两人又通报了一次,说是来拜会静亿大师,寻找藏剑山庄叶锦城。

  年轻僧人将他们引入寺中,带他们往静亿修行的禅房走去。叶思游一路沉默,白竹却不曾停下,一直在问那年轻僧人有关静亿大师的事情。只是越听眉头越皱,越觉得不大对劲,不由得也开始心悸不已,转头看叶思游,叶思游似乎兀自在想别的事情,也不知听见白竹与旁人的对话了没有。

  几人一路走到禅房,那年轻僧人请他们稍候,自己去进门请人。

  这禅房幽静,能听见周围水声潺潺,零星传来鸟儿啁啾,更显得安谧非常。叶思游只觉得之前那种心悸又涌上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似乎有什么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心底里升腾上来,像是轻声絮语,又像是被压制着的尖叫,弄得他心底发慌。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得禅房正门轻轻一声响动,叶思游像是被惊醒了一样陡然抬头,跨出门来的是叶锦城,那头白发被山风一撩,立时凌乱不堪,更显得脸色憔悴,只是反观他神情,反而像是清明了不少。

  “师父,白先生。”

  他撩起衣摆,在叶思游面前跪下来。叶思游来不及责备他,正要拉他起来,就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正是静亿跨出禅房门外。他穿一身黑白交错的僧袍,袖口束紧,是武僧的打扮,项上一串佛珠漆黑发亮,在春日暖阳下静静闪着光。那脸孔清俊文雅,远看不过二十七八的模样。他低声诵了声佛号。

  叶思游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叶锦城突然感觉师父拉着他双臂的手指僵住了,随即慢慢松开去。他茫然不解地抬头看叶思游,却几乎是同时听见白竹倒吸了口凉气,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半步,他迟疑着去看叶思游,却瞧见师父只是直直盯着静亿,面上的神色,像是凝滞住了。

  “……是你……”叶思游的声音很轻,轻得叶锦城以为自己听错了,“……是你?”

  静亿喟然长叹。

  “一别多年,你可还好?”

  即使是叶锦城,也分辨得出,静亿对师父说话的语气,与对别人到底不同。

  叶思游只是站着。白竹看见他的脸色已经白得像是藏剑山庄初冬的新雪。

  “是你?是你么?”

  静亿默然无声。一时间的静默,却仿佛是岁月川流,世情奔涌。年少轻狂时的相逢,度为当年情好的甜蜜,再沉淀为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等待。

  叶思游低下头,拉起叶锦城,道:“来,锦城,跟师父回家。”

  叶锦城听出叶思游语气不对,却也只能顺从地站起身来。这几日他想过许多事情,静亿从不正面提醒他当初发生过的事情,却总是能引他一点点地回忆起更多的东西。白竹自然而然地将他拉过去。叶思游说完这句话后,周围又陷入一片可怕的沉寂中去。叶思游深深看了静亿一眼,突然道:“多年未见,想来故人十分安好。我这就带他走,徒儿不肖,给大师添麻烦了。”

  静亿沉默良久,才道:“贫僧送你们下山。”

  叶锦城觉出气氛已经古怪到了极点,一时也不敢说话。叶思游一刻也不肯停留,静亿似乎也没有客套。白竹虽则神色震惊,可也一言不发。这着实奇怪。这一路走得简直各自心怀鬼胎,几人一直下了台阶,到了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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