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26)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下人们吓得发了慌,若是叶锦城出了事,没人担得起责任,只想着趁叶思游回来之前速速找到,也就当没这回事,下次再多加小心就是了。本来他一个疯人,至远能走到哪里去?可四下慌慌张张找了一圈,竟然没有人。去大门和各处角门问了,也未见有护院说见过叶锦城。藏剑山庄人口众多,有关叶锦城的谣言,虽则传的沸沸扬扬,可终究是内部,那些低阶弟子和护院们,谁也不认得这传说中的疯子到底是什么模样,二来有些角门,出入并非一一盘查,叶锦城若是出了去,他们却并没发现,也是有可能的事情。下人们慌了手脚,只好连忙分出一拨人到庄外附近四处寻找,另外一群跪在院中等着领罚。

  白竹赶来的时候,只见叶思游脸色煞白,站在湖堤上一动不动,胸口起伏着喘息不止。他自己刚找过一圈,更是已经借了师兄弟那里的人手来找,一直到日头西斜,却仍然连半点影子都找不见,灵隐寺,龙井茶园,甚至连九溪十八涧方向,都找了个遍,叶锦城倒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游哥,你别急,他身上既没什么钱,也没有兵刃,更没有代步马匹,走不远的。”白竹安慰叶思游道,“多半是迷路了,再让人找找,一定找得到的。”

  叶思游闻言抬头看了看白竹,白竹看见他一双眼睛微微发红,眼底里盛着晦暗的恐惧。叶思游突然转头,凝视着傍晚y-in暗天光下青灰色的西湖,白竹听见他声音嘶哑,带着惶恐的颤抖。

  “他……他该不会是一时想不开……”

  (六十六)

  再来镇在扬州城西南方向,往来货品大部分取道东面的运河,也有相当一部分从陆路进入扬州,再辗转北上。镇子虽不大,可也十分繁华,尤其是交通,更为方便。驿站车夫充足,马匹也精良,足以游刃有余地应付南来北往的客商们。

  这日来了个年轻人,普通江湖中人打扮,这些驿站车夫每日迎送往来,见的人多了,当下也就看出他身上那把剑着实是铁匠铺买来的三流货色,更兼衣着寒酸,模样委顿,容貌虽则俊俏,但是苍白消瘦,像是才生过一场大病。可奇怪的是出手倒像是十分阔绰,他花了不少钱包下驿站马车,只要求一路在驿站不换车夫,直接送他去嵩山少林寺。

  他出的钱比寻常去嵩山的花费要多上几倍,虽然要求一路不换车夫,难免累些,可到底是趟油水丰厚的差事,驿站岂有不肯之理。他们从扬州出发往北走,白天赶路,晚上在能到达的驿站留宿。前几日都还如常,可时间久了,车夫也就看出不对。先不提这年轻人容色憔悴,精神困顿,每日在马车中似乎有大半工夫都在睡着,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似乎记x_ing也极差的模样,虽则很少说话,可一旦开口打听些事,同样的问题,总要翻来覆去地问上数次,似乎是记不住。车夫虽然觉得不耐烦,可因为差事工钱丰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且胡乱应付他,不过好歹这年轻人看起来虽然不大对劲,却牢牢记着他要去嵩山的事情,一路也不无事生非,倒也安分。

  叶锦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沉沉,整整一年多的时间他都在恍惚,一时之间跑了出来,长久以来的精神委顿却无法完全消除,只是他能感觉到,一些散碎的记忆在逐渐成型,虽然才发生过的事情还是记不住,有时候却也能延续上相当一段。这些情况并不稳定,他也浑浑噩噩判断不了,只能竭力用意志克服,尽量维持清明。不过好歹他确实一直牢记着要去嵩山的事情,静亿说过的话,和当初大慈恩寺的影子一起模糊地浮动着,随着时日的流逝渐渐清晰,他隐约开始记起一段日子,一段在长安的日子,虽然自己做过什么仍旧记不清,可静亿的几句话在心里翻来覆去,煎得他心里不安至极。有些话,似乎必须去求个明白。他躺在马车中,因颠簸而辗转反侧,思绪也因此幽幽地反复来去,静亿的那些话,像是偈语,给他命运下的偈语——事到如今,他仍旧不能理解这些话,却隐约觉得,这些话似乎正与他当下处境情状一模一样。

  时日漫长,许多时候他并不知自己是否清醒,也根本无力无心去思索这种问题,只是在藏剑山庄呆得久了,他觉得周围人的目光开始似曾相识。尘封在记忆深处许久的目光如今又出现了——那种小时候常常能看见的目光,他拾起零星散碎的回忆,在其中寻找母亲的身影,却时常能看见小小的自己。在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对他十分疼爱,甚至时常给他梳上一个藏剑山庄女童才有的发式,他有许多凌乱的模糊回忆交织在一起,但是其中十分清晰的几缕脉络丝丝分明——小小的自己拖着对他来说十分沉重的剑,亦步亦趋地跟在母亲后面,走过藏剑山庄铺满金黄银杏叶的小路,庄子里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常常嬉笑说他是姑娘,这嬉笑中不带那种明显的蔑视——有母亲在,没有人敢对他怎么样。可是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即使他们如常同他玩耍、读书、习武,他们看他的眼神,也依旧带着微妙的规避。那时的他,还没有成长到能让这些事情引起他的在意的程度,所以他也确实不甚在意。而这些目光,在母亲去世后,在他渐渐长成出色的少年、青年后,逐一消失了。

  他曾经以为这些目光是消失了,可是如今他开始觉得,它们从未离他远去,那些微妙的鄙夷、嘲讽、讥谤,都躲藏在深深的角落,只待他陷入被动,就要倾巢而出。是了,如今他可以再次感觉到这些目光。他记不大清楚时日,但是浮动的记忆仿佛一尾尾警觉而心x_ing不定的游鱼,时而猛地在水面上掀起一个小小水花,或者留下几串气泡。他能感觉到那些伺候他的下人们的眼神,斜睨着自己,仿佛在打量一只可怜的没有爪牙的怪物。这种感觉转瞬即逝,他往往会沉入新的想法中去,暂时将这些抛至九霄云外。自从想起了静亿的话,他就一直牢记着,尽管对于其他事情仍旧昏沉,这些话他却从来没有忘记。他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即使心里存着什么疑问,也不再去问人了——即使是下人。他从他们的目光中看出一点点隐隐的不耐烦。这些目光刺痛了他,伴随着唐天越和陆明烛的名字一起刺痛他,让他在深夜里无声流泪。

  他强忍着不再询问重复的问题,只因为要找机会去嵩山。师父将他看得很紧,他身上无钱无剑,想要长途跋涉去少林寺,谈何容易呢?更不要说叶思游与白竹对他层层看守,生怕他离开目力所及范围之内。他安静了足足几个月,只为了让每日跟随他的下人们对他不再严防死守。

  出了藏剑山庄,他去了杭州城。他知道自己心思并不大清楚,总是不由自主地忘事,但是也只能强自硬撑。他去质库典当了几样不太显眼的随身物品,换得一些银钱,将自己打扮成平凡无奇的模样,去铁匠铺购置兵刃防身——其实这对于如今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习武之人的本x_ing促使他去这样做。杭州城是他熟悉的地方,开始他觉得茫然,可几个来回后,一些记忆深处的东西逐渐被拉扯出来,让他的一切举动开始有条不紊。他乘船去扬州,再从扬州由陆路去嵩山。思绪时而非常清醒,时而迷迷瞪瞪,沿途不换车夫是他提的,只怕自己路上又犯起迷糊来,交接的人多了,就容易节外生枝。一路上他都竭力保持清醒,有时候考量一件事情,开始那种熟悉的头痛,他就只能强迫自己赶紧停下来,以免又一次陷入迷惑中去。有关唐天越的一切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宛如昨日刚刚发生,这些事情已经在心里沉积为永远不可能磨灭的痛,让他多少个夜晚辗转无眠,枯卧一夜,久了,也就习惯了;可陆明烛这个名字,会让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流泪不止,痛入骨髓,却还不明白这痛楚从何而来。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仿佛只要凭借陆明烛这三个字,就足以让他痛苦到无以复加。

  藏剑山庄已经足足闹腾了数日。叶思游差人出去找,却什么也找不见,整个藏剑山庄都被他们翻了个遍,确实没有叶锦城的影子。叶思游差人去了杭州城,试图凭借藏剑山庄在杭州的势力寻找叶锦城,可势力再大,也不可能询问到每一个人,找到每一间店铺。几日下来,音讯全无。

  白竹沉默不语地站在湖堤上,凝视着西湖波光粼粼的水面,此时春季,本来这西湖美景是分外美好的,但是因为这件事情,连湖光山色似乎也变得y-in郁起来。

  “我这就去找人来下湖。”叶思游缄默了许久,突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白竹听出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显然这话背后所包含的可能对叶思游来说,太过残忍了。

  白竹说不出话,只好无奈点头。若是叶锦城真的一时想不开跳了湖,事到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如今整个杭州城和藏剑山庄都已经找遍,就唯独剩下这一处地方。两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叶思游强捱痛苦,没多久就疲倦不堪,不愿再多说了,只说回去找人来下湖。两人正要回去,就见有下人急匆匆地往这里跑了来。

  白竹一手挡住叶思游,自己快步走上前去。那下人手里拿着一封花笺,见了白竹就道:“白先生!今日小丫头打扫屋子,找见了这个!小的们不认识,不过这个……这个好像是少爷的字?”

  叶思游站在远处,并未走过来,也许是无力再承受这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了。白竹回头看了他一眼,上头的字的确是叶锦城的。白竹翻开来看了几下,突然眼睛一亮,又立时一巴掌拍在那下人头上。

  “你们都是干什么的!这样重要的东西,到如今才发觉!”

  “小的,小的冤枉……”那下人挠着头,十分委屈,“伺候少爷的丫头说,这东西搁在架子最高处的青瓷瓶里,那上头的花瓶,按规矩是隔着七日才取下来擦拭一回,前一阵又都为了少爷的事情弄得手忙脚乱,今日才发觉,可不是——”

  “好了好了,去吧。”白竹摆着手打发那人去了,转身对叶思游将事情说了。这信是叶锦城留的,说自己有事不明,想去嵩山少林寺寻高僧问个明白,又深知自己如今情状不对,只怕如果说给师父,师父也不信,只好出此下策,自行设法出门,日后再给师父谢罪云云。这信言辞恳切,条理明晰,倒不像是出自疯人之手。

  叶思游看见这信,立时放松下来,只觉得胸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去了,却又转瞬浮上云翳来,叶锦城身体不好,精神更是委顿,就算从这信上看来,已经有所好转,可这一路遥远,难保不出事。白竹不动声色,只看叶思游神情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因而道:“游哥,我看你是不必太担心了,你看看,他这信写得,文思通顺,措辞流畅,更不要说他为了骗我们,之前安静了好几个月,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跑得无影无踪;还有,你知道这信是放在哪里?他搁在几日一扫的地方,明摆着让我们隔几日再发现,又为自己争取时间,又还顾及到你,怕你担心太久——”他说着嗤笑一声,摇摇头,“我看,他这是要好了。你大可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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