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24)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少爷,”她的声音笑盈盈的,“水凉么?”

  唐天霖看着她的笑脸,陡然觉得一阵从心底里发出的深深寒意。这种寒意从心口最深处蔓延着爬出来,如蚁附骨走到指尖。那小姑娘固然是笑着的——可唐天霖看得出,她那种神色,是一种全然无谓的笑意。

  人看见旁人哭泣,或是好奇,或是鄙夷,或是同情怜悯,或是暗暗观察,或是上前安慰,千般反应,唯独不该是这种。唐天霖看得出来,这流泪已经对她毫无触动,对她来说,这眼泪也许和她手里铜盆中盛的清水没有区别。即使看见了,也激不起她任何感情的涟漪——诚然,她只是一个下人,公子的事情,不需要她来多管,可她的神色太过自然,太过习以为常——唐天霖看得出,叶锦城如今这副样子,在她眼里,他的喜怒哀乐,都没有意义。就好像那些江湖上的流言——藏剑山庄,有个疯子。一个疯子,还算不算得上个人呢?算,可没人懂他在想什么,人们提到他,猜测他,却没有人愿意用心体会,这并没有人感兴趣。别人也许觉得,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无多少痛苦,可对他自己来说,可谓真真正正的冷暖自知,孤寂无边。

  风冷冷地吹过敞开的衣襟。唐天霖微微瑟缩了一下。叶锦城手中拿着的,仍旧是孔雀羽的图纸,口中念着的,却是陆明烛的名字,他流的眼泪,是为了谁,唐天霖猜不到,也无法去问——如今他这副样子,纠结这些,似乎都已经没有任何的意义。

  唐天霖想起大光明寺之前的时候,他想起许多次他们因传递消息而接头,多少次叶锦城鲜衣怒马,仗剑而来,身姿挺拔,神情机敏,那时候他眼睛里一直多少燃烧着什么东西。甚至是那次他发觉了唐天霖的身份而勃然大怒的样子,唐天霖都深深记得。唐天霖曾经多少次地想过,兄长虽然死去,可却有一个人这样地惦记他、念着他,一心一意地为他报仇,兄长若是地下有知,也应该觉得欣慰。那时候的叶锦城全然不似如今这副样子——他已经彻底油尽灯枯,现下不过是了此残生。

  他想起先前白竹说过的话。

  唐天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不能说,他是想叫叶锦城一声的,尽管现下这样的情状,即使能同叶锦城说话,他也倏然之间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不出了。

  风连晓在客栈一直等到半夜,唐天霖才回来。风连晓觉得他神色不对,脚步也比平时来得沉重。唐天霖走到桌边,倒了杯冷茶饮下去,才一言不发地坐在榻边。

  “……看到人了不曾?”风连晓抱着双臂问他。他陪唐天霖一起来到杭州,多少也算是跟叶锦城有着交情,本来打算去看望,可越靠近杭州地界,流言就越来越难听,只要是江湖人聚集的地方,几乎时时刻刻都能听到。这些流言半真半假,连唐天霖和风连晓也无法分辨。唐天霖觉得不好,便不让风连晓去,故而白日里自己去了藏剑山庄。

  “看到了。”唐天霖的脸色青白交错,回答也只有短短的三个字,随即一转身推开门,“我去找点吃的。”

  风连晓看他神色,就知道那流言肯定不是空x_u_e来风,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唐天霖下到客栈大堂,却叫跑堂的上酒。风连晓也不劝,只是在一旁冷眼看着。此时已经晚了,大堂中除了他俩,唯有剩下的一桌四五人,看打扮也是江湖中人,那几人也在喝酒,同时嘻嘻哈哈地说着些什么,两边各自喝了一阵,风连晓突然听见那头话题一转,说起了藏剑山庄。这没什么奇怪,杭州地界上,若是说江湖轶事,不说藏剑山庄,反而奇怪。只是话题开始渐渐偏斜,从藏剑山庄说到一年前明教从中原败落西迁的话题上。风连晓听着不妙,反观唐天霖今日模样,正想找个理由把他劝走,就听得那一桌人大笑起来。

  这时候已经很晚,这笑声在空寂的大堂里格外刺耳,那几人越说越兴奋,声音也大了起来。

  “听说藏剑山庄出的那件事不曾?”

  “……听说了,知道得不多而已,你既然清楚,说出来大家听听。”

  又是一阵嗤笑,也不知谁说了一句:“……你们说是藏剑山庄那个疯子?听说这小子之前有个未婚妻,是个唐门的小娘子,可惜死在枫华谷了……”后面声音稍微低了些,夹杂了几个人的低笑和窃窃私语,“……这小子是个情种,为了报仇,让一个明教给cao了三年的屁股……这是不是也算忍辱负重?”

  几人爆发出一阵大笑,那声音尖利刺耳。

  风连晓一手没拉住,唐天霖已经铁青着脸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过去。只听一声哗啦啦的脆响,正是唐天霖一脚踹在他们桌子上,将那桌子踹得直推出去几丈,上头的杯盘哗啦啦碎了一地。

  几人猝不及防,被唐天霖这气势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立时跳起来破口大骂。

  “他妈的,哪儿来的小子,找茬么?!”

  “大晚上的,老子嫌你们吵得慌!”

  唐天霖的语气让风连晓心中一惊,他认识唐天霖这样久,多见他冷静自持,近乎冷漠,从未听过这种语气,只觉得大事不好,连忙走上前去,刚要说话,就听见有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疼得翻滚起来,正是已经被唐天霖一个化血镖打在腿上。只是这样一来,剩下那几人倒也露出惧意,只是手忙脚乱踩作一团,竟然一时也不敢上前。风连晓趁势对几人冷笑一声,像是警告,随即也一手拽住唐天霖,用力将他拉开。

  他能感觉到手下唐天霖的手腕因怒火而绷紧。唐天霖到底x_ing子一贯冷漠收敛,方才是怒到极点才一时爆发,此时已经竭力冷静下来,冷笑一声转身就走。风连晓掏了些钱扔在柜上,转身也上了楼。

  唐天霖沉默不语地坐在桌边,只觉得一阵阵的心寒。这些话太难听,其中的关窍也太多,叶锦城当初做的这件事,他知道,却怎样也没有当事人自己清楚。有些话,并不能问。他一心为兄长报仇,虽然对叶锦城也觉得有愧,却万万没料到如今这样的情状。思及叶锦城那副模样,他只觉得心寒越来越深,逼得他突然想哭——他哭不出来,在斩逆堂这么多年,他早就忘记了怎样流眼泪,即使当下能够大放悲声,他也不知该哭的是自己的兄长,还是叶锦城,还是这些年所有的事情。

  他听见风连晓轻声叹气,随即感觉到一双手从后面环抱过来。男人的手臂,不像女人那样温软,可稳定安静。

  “别想了,我早就叫你别想了。”风连晓摸摸他的脸,却只摸到冰凉的面具,他弯腰凑过来,在唐天霖嘴角亲了亲,“以后都不要再想这些事情。”

  (六十五)

  长长的甬道y-in冷而干燥。虽则在入口处有些火把,可到了里面,光线就愈发y-in暗起来,激得人身上发出一阵阵冷意。陆荧顺着甬道缓步往前走,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嗒嗒作响,无比清晰。两侧出现了火把,那影影绰绰的闪光,一瞬间照得这里比黑暗更黑暗。

  陆荧打了个冷颤,他用手扶着石壁,停下来定了定神。这里太静,寂然无声的感觉让人格外不舒服。当初陆明烛尖利的叫骂声犹然还在耳畔,此时在这死寂的环境中,似乎显得更加清晰。

  陆明烛被押入无明地狱前,曾经破口大骂,上至教主,下至教中普通弟子,都被他骂了个遍,陆荧曾经目瞪口呆地听着那些对明尊不敬的话从他口中毫无芥蒂地爆发出来——他在否定明尊,也在否定自己。而如今,这里是无明地狱,是慈悲明尊也眷顾不到的地方。

  默然无声的看守弟子引领着他来回拐了几个弯,陆荧嗅到一股陈腐潮s-hi的味道。他心里思索着事情,浑然未觉地被看守带到某处。几声轻微的铁链响声惊醒了他,他回过神来,只看见看守对他无声点头。

  “他原先被关在别处,只是太不省心,后来只能单独关押。”

  看守留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了出去,陆荧盯着他背影的白袍闪了一下消失在拐角处,这才转过身来盯着陆明烛。

  陆明烛坐在地上。这里的条件,并未差到让人发指,可这里是明尊眷顾不到的地方,这才是最可怕的。陆荧想开口说点什么,他走上前两步,却一时也不由自主地缄默,找不到话来说。陆明烛除了在他进来时抬头乜了他一眼,之后就再也没说过话。难堪的静默一时从两人中间弥漫过去。

  “你在这里过得不错。”许久之后陆荧才嘲讽似的开口。

  陆明烛扶着墙壁站起身来,他旁若无人地掸去身上尘土,从陆荧身边走过,去另一侧取水喝,陆荧的肩膀被他有意无意地用力撞了一下,没有防备之中几乎没站稳。

  陆荧几乎想要开口骂人,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说不出口,两人之间再次陷入尴尬的沉默里,直到陆明烛砰地一声将陶罐搁在那粗糙的桌面上,陆荧才被惊得回过神。陆明烛双臂环抱,扬起下巴,几乎是傲慢地看着他。

  “有事说事,没事就滚。”

  他这种语气是陆荧以前未曾听过的。

  陆荧冷笑道:“你这里地方不小,多我一个,也不见得就将你挤死了,何必急着动手赶人?”

  陆明烛又斜他一眼,这回似乎是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沉默地挥手,那动作简直像是在驱赶苍蝇,无声而侮辱地给陆荧下逐客令。如今他犯下罪过,明明是无明地狱中的犯人,可看他此时神情态度,竟然仿佛陆荧才是弱势的那一个。

  “我听人说了,”陆荧冷笑,“说你折腾得太厉害,不得不给你换了单人的位置。看不出,你还真是可以——”

  “滚,别来烦我。”陆明烛低声重复了一句,那语气在陆荧听来似乎有点困倦。这与他听见的传闻并不一样。传闻中陆明烛在无明地狱中闹腾得周围人都不得安生,连看守都要惧他三分,可如今他这模样,虽则傲慢,却没有什么精神。陆荧觉得心烦意乱,他对陆明烛本来三分愧疚,三分嘲讽,三分鄙夷,原先想到多少揶揄之词,如今到了这里,却陡然觉得没什么话可说。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24/72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