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二)【完结】(20)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叶锦城像是听不见他的话,只是摇着头,又重复了一次。

  “……他不会回来了,是不是?是我……是我害的他……是……”

  “你,说什么?”白竹再次试探。

  叶锦城却依然没有给他想要的反应。白竹心里知道这并不好,他也许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些什么,更糟糕的是——不知是好还是糟糕——他似乎想起了陆明烛不再出现,隐约与他自己有关。此时隐约想起这些,也不知是喜是忧。想不起,只能持续着疯疯癫癫,吃药吃久了,便真的成了废人;想得起,也未必就是好事,白竹回想起来叶锦城刚随他们回到藏剑山庄那一段格外沉默的时日,那时他就看出叶锦城状况不对,却说不上到底是什么,如今回想起来,恐怕是万念俱灰,死志已萌,只怕是后面没来得及安排好一切,就被叶九霆一句话凭空打断,变成如今这模样。

  白竹只怕他此时若是再想起完整前后始末,清醒过来,更是要寻死觅活。若是真的有点什么好歹,叶思游绝对承受不住。他与叶思游多年至交,着实不忍心看他为叶锦城持续伤心费神。白竹这么想着,只得让几人将叶锦城弄回房里去,叶锦城似乎是过了方才那阵的劲儿,眼神逐渐又迷茫起来,似乎也不知道今夕何夕,身在何处,只是用死寂的神情面对所有的摆布。白竹让人煎了药来给他服下,不多时药力发作,他再次沉沉睡去。

  外面似乎是入夜了,春夜的风格外的大。他听见高处的风带着呼啸的响声,将厚厚的窗棂拨弄得发出沉重的震颤声。陆明烛醒过来,屋子里昏暗无比,只有枕边点着一盏如豆油灯,油似乎也快燃尽了,灯芯发出焦枯的毕剥声,还有呛人的气味。

  疼,全身上下都疼,陆明烛竭力抬起手,去抚摸不由自主上下滚动的喉结,他觉出嗓子里刀割样的剧痛。之前这里受的伤并没有好全,落下了根,他说话再也不是之前那样低沉好听的声音,而是带着一点难听的嘶哑。腰侧的伤口也是在无休止的前进中勉强长好,那伤口本来很深,一路风吹雨打,愈合后也时不时隐隐作痛,更是蔓延到整个背部。

  从长安一路回到圣墓山,他没有为这点疼痛抱怨过一次,可如今家乡的气息包围着他,陡然让他觉得整片腰侧和后背疼得难以忍受。

  他侧过身去,竭力想要揉揉腰侧,手却怎样都无法弯到后面。

  门被打开了,他听见一声惊喜的呼唤。

  “师兄,你醒了?”是陆明灯,他说着话已经走上前来,“你吓死我们了,怎么好好的就……是不是一路过来太累了?”他说着已经将手伸到陆明烛额头上,并不热,“……师兄,你想做什么?”

  陆明烛疼得说不出话来,手在腰后颤巍巍地指了指,陆明灯一手掀开他衣服,这才低沉惊呼了一声,眼眶随即泛红。

  腰上那条伤口从胯骨位置开始,一直延伸过整个腰侧,那伤疤极其狰狞难看,可见愈合过程有多么艰难,伤疤周围深浅不一的颜色直扩展出很粗的一道,可以看出是反复愈合又被撕裂,溃烂多次的后果。尽管已经彻底长好,却很是吓人。

  “师兄,这……”陆明灯与他一路走来,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倒也不能怨陆明灯,只是陆明烛刻意隐瞒,连换药也是夜深人静时背着他们独自到僻静处完成。陆明灯只见陆明烛辗转疼出满额冷汗,立时在榻边坐下来,将陆明烛小心翼翼地搬到自己腿上趴卧,伸手去揉他后腰和脊柱四周。

  “师兄,你这……怎么一直不告诉我们?”

  他看不见陆明烛的脸,只能看见一头栗色卷发,随着陆明烛微微艰难摇头而晃动。

  陆明灯的手十分有力,也很是温柔,很快将那难言的疼痛驱散不少。陆明烛突然想起,在藏剑山庄,是叶九霆这样趴在他身上,他从瓶子里倒出药油,给那小小的孩子搓揉扭伤的腰侧,叶锦城当时看着模样十分吃味,最可笑的是他自己,竟然以为叶锦城那副模样发自真心。

  陆明灯感觉到手下的腰肌传来一阵奇怪的震颤,他下意识地伸手拨开陆明烛披散的头发,想要问他怎么回事,却看见陆明烛紧紧合着眼睛,腮边的线条随着他紧咬的牙关而全部紧紧绷着,泪水大颗地从眼角涌出,连续不断地滴落下去。

  (六十二)

  屋子里燃着一些安神香,他翻了一个身,昏昏沉沉地只想再次沉入梦乡。不知从哪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掀开帐子坐在榻边,额头上感觉到一些轻柔的触抚,似有似无。

  他睁开了眼睛,有人坐在榻边微笑地看着他。

  “我终于见到你啦。”

  是唐天越。他愣了一下,急切地翻身用手攥住对方的衣摆。唐天越却只是摸摸他的脸,轻声劝慰道:“别急,我不走。”屋子里焚香的气味与他轻柔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格外安谧,又似乎有种说不出的距离感。叶锦城觉得惶急,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好在唐天越竟然似乎能窥知他心思,只是微笑道:“不是我不来看你,我经常想同你说说话,可是五年啦,你一直都睡得太沉,我叫不醒你。”

  他这话说得十分奇怪,似乎有些别的意思在里面。叶锦城的手不敢松,他心中模糊地知道,只要一松手,唐天越就会消失。这是他想了五年的人,从唐天越离去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做过什么?他摇了摇头,努力去想,却只有一片模糊的纷杂思绪,理不出个头来。

  “你啊……想到什么事情,就一个劲地自己往前走,从来不停下来,听一听劝呢。”

  唐天越的手指落在他头发上轻轻抚摸着,打断了他纷杂的思绪。

  “……你病了,锦城,快点好起来。”

  这话听在他耳中,只觉得懵然无措。他不懂唐天越为何说他病了,虽然急切地想去反驳,奈何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神示意。唐天越似乎真的看得懂他的心思,只是不住地抚弄他那些白色的长发。

  他艰难地喘息,五根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几乎要将那人的衣摆生生扯破。唐天越见状露出微笑,却也不阻止他。落在他头发上的手指温热、安稳,偶尔在他脸上滑过。他觉得安心,不多时就沉入更深的梦乡中去。

  梦中有人背对他而坐。四周贫瘠荒芜,显着一片惨然的白。他左右环顾,就只有那人坐在远处。白色的背影,长长栗色卷发拖曳在后背,双手的动作,似乎是在擦拭弯刀。他知道那是陆明烛,于是迈步向前走,可是无论走多久,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缩短。他加快脚步,状况却没有任何变化。那人就安静地坐在前方。叶锦城依稀记得,自己寻找这人寻找了许久,不能再忍受近在咫尺却仿佛遥不可及的距离。四周不知何时开始飞起风沙,渐而将这段距离染成一种晦暗的苍黄,他看不见更多的东西,只能听见风裹挟着沙,从身边呼啸而过,他甚至可以听清那些沙粒在风中相互撞击,咯咯作响。

  他躺在榻上,感觉到窗棂上的光渐渐暗淡下去,度为昏黄,风呼啸着吹起来,敲击得窗响动不住。虽然室内安稳无风,可是他觉得自己似乎都能辨出沙粒在风中相互撞击的声音。虽然离开家乡许多年,可这风声,听起来依旧十分熟悉,在他耳中甚至褪去了暴力,变为一种温柔的慰藉。

  门响了一下,陆明灯的兜帽几乎向下拉到鼻尖上,裹挟着一身干燥寒冷的风沙气钻进屋子里,大声咳嗽。

  陆明烛在榻上撑起半个身子。

  “是沙霾?”

  陆明灯点着头,咳得说不出话来。

  “受不了,一下子就起来了,连点兆头都没有。”许久他才平静下来,一面说着一面掀开兜帽,回身将屋门死死闩紧,防止风沙从门缝中进来,“师兄,你今天觉得怎样?”

  “好多了。”陆明烛低低应了一声。陆明灯走进里间,陆明烛听见他将水桶里的水倒进容器中,又端到灶上去烧煮。肩上有点冷,他下意识地将毯子往上提了提裹住双肩。腰一如既往地隐隐作痛。

  如今一松懈下来,所有的伤病像是集中在一起爆发出来,弄得他措手不及,除了咬牙承受也别无他法。更何况陆明烛十分清楚,最糟糕的,从来就不是伤病,而是郁积在心里的那些情绪。一路走来,他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些。可如今腰伤发作,一连数日,他躺在榻上几乎不能挪动,只能依靠陆明灯照料。谷清霜白天的时候会整日陪伴他,陆荧来过一两次,每次走得也很匆忙。陆明烛知道这并不奇怪,陆荧虽然一路与他们一起走来,大光明寺又救了他一命,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可到底x_ing子还是不同,说不到一处去,原也再正常不过。

  如今他们刚回到教中没有多久,还有更多的弟子在陆续回到圣墓山,一时人手安排不过来,他们如今也并没有什么活要做。陆明烛本来倒是乐得用这段时间来养伤,只是这伤养了,自然也衍生出许多情绪来。

  叶锦城。

  事到如今,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逃避,不能拒绝去想叶锦城的事情。

  陆明灯在里面来回走动,他听见他将煮沸的水倒进小罐里,随即又有淡淡的Cao药香气飘过来,微微有些苦,却也好闻得很。他想起巴陵县,自己也是这样,忙忙碌碌地为叶锦城煮Cao药茶。这记忆被封存了许久,如今陡然记起,让他觉得分外讽刺。

  “师兄啊,你这个样子,也不是个办法,我明天下山去,到绿洲那边给你请个大夫来看看怎样?”陆明灯一面咳嗽,一面在里面大声说话。

  “……不用,我好多了。”陆明烛艰难地坐起来,将一个枕头垫在腰下。陆明灯在里间的灶上弄出一堆叮叮当当的声音,那声音在他听起来很亲切。

  他已经不想哭,眼泪似乎已经流尽,只有零星的恨意开始拨开一片麻木,渐渐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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