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7)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连着好几天没见着陆明烛,倒是洪英那边催他去赴宴的信函一封接着一封,比什么时候都急。最近洪英置办了新的宅子,弄得满城风雨,叶锦城早就听旁人说了,大宴宾客数日,请的客人除了他洛阳府的同僚,就是商会的大客商们。他很清楚洪英到底是什么意思,一来炫耀,二来恐怕真的如同何予德所说,洛阳战事在即,洪英在到处拉拢钱财,指望着能给即将到来的花钱如流水的日子找补一些。其实就算何予德不说关于打探城防图的事情,他也知道这宴会不能不去。

  连着踟蹰了三两日,叶锦城终于动身去赴宴,洪英那座宅子在洛阳城外的东南面,离着内城还很有一段距离。叶锦城出城门的时候,便已经看到戍务府那里人来人往,他平日里早就有留心观察,此时一眼就看出这时候的布防比以往都要加强了许多,虽然从市井喧嚣的情状来看,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是足以见得何予德说的那事真有迹可循。叶锦城一面想着,一路出了城,洪英那宅子虽然大,可是地段还是相当清幽,出了洛阳城,就一点都不好找了。叶锦城沿途问着路过去,走了好久,才在一处湖边瞧见洪英的宅子,一瞧见门口守卫着的狼牙兵士,他就知道是找对地方了。就算是如他一般见多识广,也不由得感慨这是块风水宝地,大约是以前洛阳城哪位富户的宅子,不知怎么到了洪英手里。这宅子坐山面水,又清静幽雅——足可见狼牙军自从攻破洛阳以来,着实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叶锦城将马匹交给守卫的兵士牵走,自己被人引着去里面。这宅子格外大,也没有遭到战火损毁,完好可见当年主人在上面耗费的心血与钱财有多少。叶锦城过了影壁,又连着走过几道月亮门,便开始隐隐约约听见偏厅传来喧天的宴饮丝竹之声。

  他很熟悉这种场合,可是却不喜欢。那兵士进去通报了一声,不多时竟然是洪英亲自迎了出来,一见叶锦城,立时笑逐颜开道:“你可总算来了!好大的架子,还给我迟到,是怕我找你说些你不爱听的话,还是看不上我这破地方?”

  叶锦城立时换上公事公办的那种笑,看着真诚,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多么虚伪。他跟着洪英走进去,只见里面足有二十来人,一眼望去,都是他认识的商会中的人,要么就是远方常来这里做生意的大客商。叶锦城深知这些人,无甚立场可言,只不过是为了求财,因此谁也不得罪,狼牙军的宴会,他们也照样高高兴兴来参加。其实作为藏剑弟子,他早就在明面上被排了出去,只有藏剑几位庄主和少数人知道,他明面上跟狼牙军交好,其实是在为屠狼会做事。就为着这大多数人不了解的真相,他已经没少受唾骂,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官军才能将狼牙军驱逐出中原,自己也好重归旧日生活,顺便为自己正名。他不算是个特别无私之人,有时候胆小怕事,有时候俗不可耐,难免因何予德交给自己这么危险的一个任务而抱怨。只是此时已经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只得一一跟在座认识的人见礼。

  这宴会显然开始还没有多久,更是那种最典型的妓筵,只听得莺声燕语,丝竹交鸣,明明桌上的菜色还基本未动,却已经莫名有了杯盘狼藉之感。叶锦城心里一根弦紧绷着,不免坐下来的时候神情都有些不太自然。

  只是一落座,立时有从教坊请来的舞伎端着酒盏贴上来。这对叶锦城来说不陌生,尤其是在年轻的时候,即使跟陆明烛相好,也从来不觉得跟教坊的姑娘在一起有什么不妥,可自从大光明寺之后,二十来年过去,他一直恪守礼数,规行矩步,此时不由得觉得颇不自在了。他深知这些倡女都善于劝酒,为了让宾客酣然尽兴,更是暧昧解数百出,为了防止真的发生点什么,他干脆不待她们缠磨,端来的酒统统一口喝尽,纵然是这样,脸颊和衣襟上面却还是多了几个姹紫嫣红的口脂印子。这种喝法算得上是最愚蠢的,醉得也快,可是对此时的叶锦城来说,也别无他法了。何予德交给他的事情要慢慢来,不能开始就探头探脑,引得洪英注意。因此今日第一次来做客,务必不能让洪英觉得他还在竭力端着。

  酒过三巡他开始觉得支持不住,舞乐喧天,他听见有人在肆无忌惮地大笑,分辨了好一会儿才听出是洪英的声音,正在那里大声地说着什么。

  “你们瞧见没?我们喝一杯酒,她们才肯让亲个嘴儿,叶先生倒好,这些女人赶着去亲他,也不怕他不肯喝酒!人长得俊俏,就是不一样啊?瞧见没?瞧见没?”

  随即是一阵哄堂大笑的声音。叶锦城听在耳中,也不知道是因为酒喝多了还是什么别的,他陡然觉得一阵恶心,想吐却没吐出来,只觉得带着浓烈麝香味道的香风又拂过来——大约是哪个姑娘又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晕晕沉沉的感觉渐而涌上来,他听见自己似乎强撑着说了些轻佻的玩笑话,然后便如堕云雾,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陆明烛这几日留在明教据点内处理事情,很少再出去。他多少意识到点自己的不寻常,要是换了往常,他忙得很,自己也是一刻都呆不住的。只是近来,什么事情他都尽量交给手下去处理,也不知道是下意识地在躲避倾月,还是躲避叶锦城。这两个人在他心里交替着出现,经常打扰得他连做事都变得迟缓了。经过漫长的在圣墓山藏经库的孤独的荡涤,他还曾经以为自己早就心如止水了。他不明白倾月为什么对自己说那样的话,因为他反复地思来想去,都不记得自己以前曾经和她有过什么交情。一旦认定了这一点,一腔邪火就忍不住要往叶锦城身上去,因为如果是这样,那倾月来找自己,一定是因为她跟叶锦城有着见不得人的一手。虽然他一直这么偏执地说服自己,但是心底里那点直觉,是无论如何也没法抹去的。这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有,一直未曾离他而去。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告诉他,倾月会对他说这种话,全然与叶锦城无关。可是他怎么也想不通,到底是怎么认识的她。她没有主动说起,陆明烛自然也不好开口去问。更何况,他们说到底还是明面上的敌人,不要有太多纠缠为妙。

  陆明烛一手支着腮,定定地凝视着面前摇曳的灯火。大丛的栗色卷发迁延下来,把他大半边面颊都笼罩在y-in影里。门突然响了一声,是谷清霜走了进来,她一手拿着一个长形的布包,走过来往陆明烛面前一搁。

  “师兄,外面有人送东西给你呢。”

  “给我?”陆明烛愣了一下,越看那东西越觉得眼熟,不由得有点不敢伸手去拿了,“是个什么样的人送来的?”

  “就是普通的杂役模样,问他是从哪接来的,说是转了好几道手,他也不晓得到底是什么人送来的。”

  陆明烛隔着外面的油布摸了摸,里面是四四方方的剑盒。他解开绳子,果不其然,正是倾月之前给他看的剑盒。他的手扣在盒盖上,踟蹰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打开。谷清霜在一旁道:“这是什么?”

  她说着就要去掀开那盒子。陆明烛一手拦住了她,道:“别动,红衣教送来的。谁知道里面有什么?”

  谷清霜的手抽了回来,诧异道:“什么?师兄,红衣教给你送东西?你怎么知道这是——”

  陆明烛伸手抖了抖那外面的油布,果不其然从里面掉下一封信。他拆开匆匆扫了两眼,提笔在上面添了几行字。谷清霜想看看他写的什么,无奈陆明烛已经手脚利索地把信重新叠好了。他沉吟了半晌,才吩咐谷清霜道:“找个可靠的弟子扮成杂役,把这个重新封好送回红衣教据点,给倾月夫人。”

  (一四七)

  叶锦城第一次去洪英的宅子摸清了门路之后,也就渐渐掌握同洪英进一步相处的方法。先前两人虽然经常混在一处,洪英却从未对他松开防备,也不邀请他去自己住处,可自从上次之后,却一反常态,频繁地邀请叶锦城去他那里做客。开始皆是多人一起的宴饮,时日长了,有时候也就他们两个人。叶锦城思来想去,大约还是上次提供兵器一事做得让洪英十分满意,更兼当下不知何时又会爆发新的战事,洪英对他多有倚仗,也就更信任他。但是这么来看,倾月到底还是没有把上次洛道的事情说出去。尽管如此,叶锦城也整日惴惴不安,倾月现在没有说,不代表以后会一直保密。也许哪天她心思一动,自己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一旦捋清楚了这点,叶锦城便下定决心,要尽早完成何予德交代的任务,然后考虑如何徐徐全身而退。

  他心绪矛盾,没有第二个人能理解。既怕连累整个屠狼会和叶九霆一家,又怕连累陆明烛,更兼自己着实不想死,所以想退;但是一旦此间事了,陆明烛定然会带着陆嘉言离开。他孤身十几年,本以为自己已经犯下不能挽回的弥天大错,害死了陆明烛,谁知天意蹊跷,他们重逢,虽然陆明烛对他不理不睬,可是对他来说,已经是天大的恩惠。只是人终究贪心,他实在没有办法放任陆明烛再次离去。

  “喂——喂!叶先生,你在想什么呢!”身边坐着的宾客猛地拍了他一下,叶锦城拿杯子的手一个不稳,里面的葡萄酒摇晃着泼出来半杯,弄得白色袖口上染红了一片。他回过神来,赶紧敷衍了事地冲对方笑了笑。宴饮气氛已经进入高潮,盘盏狼藉,周围差不多已经 y- ín 声浪语不忍耳闻了。从这里他恍然觉出一种末世欢歌的气氛——明明大战在即,洪英一定是知道的,可还是这样夜夜笙歌,也许洛阳府自己也有能乐一日是一日的想法。叶锦城用手抹了一把脸,抬头正巧看见洪英从座位上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中间,大声说着什么。他本来已经有点醉意,听得不是太分明,也不愿费力分辨那些无聊的玩笑话,只是听得周围宾客先是起哄,后来又纷纷表示嫌弃。

  “藏钩?这个有什么玩头,洪将军,玩点助兴的东西便罢了,这把戏听说是宫里的女人们镇日无聊才玩,有什么趣儿?”

  “就是宫里的女人才玩的,所以才好试试,”洪英一屁股在旁边的案几上坐下来,把半杯残酒随手一扔,“如今那没用的李家皇帝老儿跑了,该轮到我们来体味一下宫中的日子——哈,哈哈!”

  叶锦城本来正在诧异,这把戏不过是将小物件藏在其中一人手里,再由一人来猜到底在谁身上罢了,连猜三次不中的,罚酒。这的确是以前长安城中妇女的把戏,既不费事,又不必费心,宫中女子多无事,也很风行玩这些,可是对于一群男人来说,确实没什么好玩的。他正在觉得奇怪,冷不防眼神穿过乱哄哄的人声和丝竹,跟洪英对了个正着。就是这么一下,叶锦城的冷汗立时下来了,洪英的那眼神里明摆着不怀好意,叶锦城思及之前有一回酒醉,洪英借着酒劲,很是摸了他几把,不由顿觉不妙,正想借口去茅厕,洪英却已经吩咐关门,一面随手从碟子里拿了颗山楂递到旁人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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