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60)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何予德不置可否,一手将叶九霆拽起来,一面暗暗地使了把力,示意他不要把方才找见的发带给陆明烛看,一面嘱咐陆明烛好生休息,随即将所有人往外赶。

  叶九霆一刻也坐不住,就像是绷到极致的弓弦一般撑满了焦虑不安的气力,一连外出找了三日。这场大雪下得铺天盖地,又过了足有五六日,那雪已经在地面上冻成了厚厚的一层坚冰,分毫没有要融化的迹象。他们扩大了寻找的范围,却依旧一无所获。

  陆明烛睁开了眼睛。这屋子顶封得低,里头燃着火,很是暖和。就是在这样暖和的地方,他却几乎无法入眠,并不是因为伤口剧痛或者是低热反复,而是那绵绵无绝的心痛,只要在他独自一人的时候,就纷至沓来地缠绕着他。最后那段路上,他是昏昏沉沉的,时梦时醒,已经几乎回忆不起来什么,可那种梦境似的直觉告诉他,他现在能活着躺在这里,和叶锦城的失踪一样,都绝非天意如此,而是被人刻意选择过的结果。他无法细想,更不愿意将这种痛苦告诉他人——长久以来他都是这样的x_ing子,就好像当年叶锦城伤他至深时,他也不愿意找人诉说。有一些记忆,依稀像是梦境的臆造,他记得在漫天风雪里叶锦城好像对他说过什么话,甚至能感觉到冰凉手指拂过面颊的触感。只是他这人生x_ing冷静坚韧,就算此时心痛无极,也不免要求自己极力忍耐,这几日渐渐镇定下来,不晓得的人,反倒以为他像是不再在意叶锦城的下落。

  门页发出轻微的响动,陆明烛本来半卧在那里闭目沉思,此时一睁眼,就瞧见叶九霆一张白寥寂静的脸,唯有双眼通红,像是因为经历了一场生死疲倦,又像是哭泣过。

  “……明烛哥,”他一开口,还是旧日的称呼,这称呼在重逢后他也叫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就在此时,它突然像把刀子似的刺痛了陆明烛,“你好点了么?”

  他的声音全部沙哑了,是确确实实经历过一场声嘶力竭的痛哭。陆明烛只觉得喉头发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无意识地伸了一下手。

  可叶九霆却偏偏就把一卷东西放在他手里。隔着床榻前两三尺的距离,他跪坐下来,那模样,就像是在做一场精疲力竭的了断。陆明烛一时不知道他给自己的东西是什么,它并不重,可他捧着却像是拿不动一样地双手颤抖起来。

  “……明烛哥,我们……找不到师父。这几天外头的雪都冻硬了,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师父他……”他似乎是在尽力克服着自己的情绪,却仍旧无法冷静地说出某个叫人绝望的结果,只是搁在双膝上微微发颤的手,让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没说出来的话是什么,“……前几日是我不对,不该一直逼问你,还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是真的……太着急了才会那样。明烛哥,我还记得小时候,那时候师父还不是师父,是师兄,那半年多的日子,我到现在都不会忘记……明烛哥,在你之前,甚至没人那么耐心地对待我。你们后来变成了那样……不止是你们会伤心,我、我也——”

  他说着说着,却止不住地哽咽起来。岁月流转,叶九霆已经长成了昂藏七尺的英武青年,可此时这样忍无可忍的哭泣,一下子就叫陆明烛想起了许多年以前,因为练剑扭伤了腰而强忍眼泪的孩子。他说不出话来,只能听着叶九霆的声音絮絮低语。

  “明烛哥,你们的事情,不是我一个晚辈能猜的……我也不敢乱猜,如今师父……你会不会难过。可是我想……哪怕你要是还能记得他一点……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师父他……不会回来了,明烛哥,你也不要再记恨他,就、就当作……”

  他突然沉默地说不下去了,从陆明烛这里只能看见叶九霆绷得笔直的脊背和青筋浮动的手背,是在竭力压抑着悲痛的情绪。过了有好一阵,叶九霆才缓过劲来,只用一种轻柔却带着沉甸甸分量的声音道:“……明烛哥,你手里的东西,师父好多年来当成宝一样收着,从来不叫人碰……从洛阳出来的时候,我知道他会在意,就叫杏子提前带在身上了……师父如今不会回来了,我想还是应该交给你才对……你若是愿意就留下,不想见到,就烧了吧。”

  陆明烛只觉得一口莫名其妙的气息噎在嗓子里,他想质问叶九霆,为什么要将叶锦城的东西交给他,可那种直觉似乎比什么都来得敏锐,让他在问出这句话前就先颤抖起来。

  叶九霆低声道:“何先生已经吩咐下去,两日后启程去太原。明烛哥,我先出去了。”

  他说着掩上门离去了。陆明烛怔怔地在那里坐了好一会儿,才仔细看手里的东西。那是画卷或者书卷似的东西,外头用缎带仔细地扎着。他的手抖抖索索,连着几次都拉不开,反复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将这卷东西徐徐展开了。

  是一卷画。大约是因为时间和反复观看的缘故,纸张已经微微泛黄,底下衬着浅绿色的织锦,只见画上三月桃花春水,扁舟静悄自横,有白衣褐发的青年靠在船头犹自安睡。只是这画从中间被撕裂开过,就算已经仔细接驳裱糊起来,还是能看出端倪。那画纸上更泛着无数深深浅浅的痕迹,像是洇s-hi又反复干透的水痕,它们沉默无声,若隐若现,却叫人没来由地立时明白,那是泪水留下的印鉴。

  陆明烛怔怔地看着这画,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明白过来这画上画的,是年轻的自己。这幅画来得莫名其妙,可他却一下子就想起了这情景,仿佛这画卷中的景色扑拥而来,带着一股落英的芬芳将他裹挟进去了一般。他记得这个地方,却不知道有人在这个地方给他画过这样一张画儿。

  他用手指摸索着滑到画卷边缘,终于找到了极细的一行落款,上头是开元二十三年。

  陆明烛用极慢的动作将画卷好。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房间里空无一人,他这才把那画抱进怀中,仰卧下来。有什么s-hi润的东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了,他抬起一只手挡着眼睛想擦掉泪水,却终于任由它们蜿蜒成长长的两行s-hi迹。

  两日后众人启程去太原,一路上,所有人都各自沉默,气氛压抑得出奇。与叶锦城亲近的人,伤心自不必说,就算是不太熟悉的,也难免心中不好受。费尽心力一场营救,却终究成了这样的结果,众人在缄默无声中进了太原城。

  陆明烛这几日来,彻底不再开口说话,到了城中,多数时间也只是独自休息。何予德安排好其他事情,又联系城中明教据点,打算将陆明烛送回去,可陆明烛却避不见人,只说要留在这里。何予德摸不清楚他是怎样想法,叶九霆却隐约知道,他是想至少参加了祭拜再走。陆明烛这种缄默叫人害怕,弄得他无端想起当年大光明寺之后叶锦城那种反常的沉寂安静。

  虽然还在为师父的事情悲痛不已,他却还是担心起陆明烛来,想来想去还是去找何予德商量,才刚到门口,就碰见韦佩瑶急匆匆地也往何予德那里去。

  “韦师姐,怎么了?”

  “……我师父来了,在厅上同何先生说话呢!”

  “啊,是卫将军。”叶九霆勉强点了点头,两人一进去,就见卫天阁一身红衣银甲,正站在厅上,同何予德说话。何予德神色奇异,少见地激动,转眼一看见叶九霆,还未来得及说话,倒是卫天阁抢先一步笑着招呼他道:“师侄,久见了。”

  “……卫师叔,久见。”叶九霆竭力想笑笑,却还是笑不出来,只得沉声道歉,“师叔见谅……我师父的事情,也不知道您听说了不曾,原谅我实在是……笑不出来……”

  “你师父怎么了?你师父好好儿的啊!”卫天阁的声音带着调侃,“我这不是给你们送回来了?”

  叶九霆闻言一怔,只用梦呓似的声音道:“您说什么?”

  “就在南面河东道的边界那里,巡山的官军遇到狼牙兵在跟人争斗,把他给救了……何先生,你们也知道,现在太原被围,多得是j-ian细想混进来,官军也不得不谨慎行事,开始还担心他是狼牙军派来演戏好混进太原城的探子,救下他来之后扣了十多日,连封信也不让写,我有事来这里,在营中遇到他,作保把他带来的……九霆,你师父就在偏厅坐着呢,何先生,你们只要去作证认领他,我就算是把人送到了。真是,几个人都按他不住,急得像是要赶去投胎……呸,不是,抱歉,我说错话了。九霆,你还不去看看?”

  陆明烛一个人坐在那里,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他这几日依旧伤倦乏力,每日只能在房里稍稍走动一阵。他总觉得自己该收拾些什么,或者该准备离去,可是心像是被风吹过的峡谷,只发出一种空寂的回响,空得让他觉出绵长而持续的痛楚。他刻意不去仔细品味,却每每在中夜心悸醒来。

  外头传来一种隐约的嘈杂,仿佛是很多人在大声喧哗。他没有兴趣,也不想看。他想起在昏昏沉沉之时依稀听见的一点叶锦城说过的话。不要死,死了就是死了,旁人会伤心一阵,然后再没有人记得你。这句话可至少说对了一半,也许叶锦城尸骨未寒,可营地里却又很快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不要紧,只说对了一半,他还记得叶锦城,他知道自己还会记得。

  陆明烛伸手想将窗子掩上,可那吵嚷的声音似乎往他这边而来,紧接着门被一下子推开了,不太亮的烛火叫他一时看不清那被人簇拥在中间的人。只是这熟悉的轮廓让他立刻愣在原地——太熟悉了,熟悉到他一时认不出来。

  人群中叶九霆那止不住的沉闷哽咽的鼻音特别清晰。他发怔地看着叶锦城,却发觉自己没力气走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咳嗽了一声,好像是林巧巧的声音,一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用另一种善意的声音把所有人都撵走。门在叶锦城身后善解人意地合上了。陆明烛茫然地看着叶锦城带着纹绣的衣襟——好漂亮的绣工,也不知道他是又从哪里弄来这么一身衣服穿上的,无论在什么时候,好像这个人也从来都不会露出狼狈的模样——他懵然地将眼神从叶锦城身上一扫,却一时不知该落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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