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50)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他先前为了救人,头天晚上就跟唐天霖在洛阳城门高处呆了整夜,更何况上半夜风吹雨打,这么一整日又忙于奔命,实在是累得不行了。

  “……我啊,”叶锦城像是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似的,抬手摸了摸鼻子,“早上起得迟……而且临行前,他们给我喝了碗参汤。”

  “哈!”陆明烛闻言大笑了一声,露出一股差不多是服气的神情看着他,“叶锦城,你真是行的……都那样了,你还睡得着?这狼牙军也是,眼见着你死到临头了,还给你喝什么参汤……”

  陆明烛这么嘲讽了几句,突然也就说不下去了。自重逢以来,见到叶锦城时嘲笑讽刺,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这种带着恶意和泄愤的习惯一旦养成,就很难改变了。可这一次,他笑了一半才意识到,所谓睡觉,不过是不想面对寒冷又残酷的死亡,而那碗参汤,不过是狼牙军更加恶毒的把戏——他们怕他不等二百刀剐完就死,要用参汤吊着他的命。

  只是这么一下他突然想起先前在刑台上,叶锦城紧抿着嘴唇,那个面无表情的模样,像是石头雕成的一般冷静而且自持。可就在他斩断锁链之后,叶锦城却告诉他,他腿软得无法走路。他本来觉得应该好好嘲笑叶锦城一番,可他心底里却觉得,这一点也不好笑,只叫人觉得心痛。

  “你累了就睡吧,我守着。”叶锦城摇了摇头,“天亮了再走。”

  陆明烛原本还想说几句话,却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什么,只好自己去睡了。大约两个时辰不到,两人继续赶路。天亮了之后,昨天围捕失利的狼牙兵一定会继续追踪他们,必须在天色完全亮起来之前开始前进。前往太原的官道倒是不止一条,可他们不敢贴着官道走,只能尽量往林子茂密的地方行进。一整日都在埋头赶路,两人也来不及讲什么话,直到傍晚时分,才发现前头山高谷深,已经无路可走。

  “这下可怎么好?”

  “转头,”陆明烛沉吟了一下,“这一小段只能走官道了。”

  “你疯啦?”叶锦城睁大了眼睛,“这一段地方你没走过,不知道,就里官道不远的地方,好几处红衣教的营地,万一我们撞见了,她们还不杀了我们去邀功请赏?”

  “……那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被困在这里吧。”陆明烛思索了一阵,“这条官道附近人少,自从战事起来之后,就更少了,昨天我们才劫的法场,一路也才跑到这里,狼牙军的消息,也未必就有这么快。至于红衣教……西边的营地已经自顾不暇,这一边她们未必还能顾得上。”

  叶锦城想了想,也确实别无他法,只能无可奈何地跟在陆明烛后面。两人返身往回走,从岔路下到官道临近的方向,此时天色已经将晚,到处都还是静悄悄的。此情此景叫人庆幸,二人正打算立时赶路,却陡然听见从他们侧前方的林子里头传来了一阵说话声,隔着不远,听得很清楚,是一群女子的声音。

  陆明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身后叶锦城拉了他一把,两人急急忙忙返身想要用轻功离去,却已经来不及了。只见前头的林子里迎面而来一群女子,足有二十来个,个个身披红衣,手提弯刀。为首的那个正在一面疾走,一面大声转头训斥着什么,声气暴戾,已经是十分不耐烦的模样。

  “飞霜,你不要跟我解释这些没用的!现在西边的营地丢了,东边这里又一团糟,我回去怎么给上面交代?!旁的不说,你把这附近据点的副使都召集过来,我有话——”

  她的话头像是被斩断一般顿住了,连带着她身后的人也都停下了脚步。这为首的红衣女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走上前来,隔着二十来尺,她一手掀掉头上的红色兜帽,露出那平日里艳光四s_h_è 、此时却颇显得有些气急败坏的脸。

  “……哎呀,二位,好久不见啦。”她站定了,仰着脸露出一个轻蔑的冷笑来,语气轻而且慢,却又带着隐隐的兴奋,“一个时辰之前才听到了昨天劫法场的消息,现在就在这里碰上了。”

  (一七七)

  陆明烛转头和叶锦城对望了一眼,两人都没有说话,随即陆明烛谨慎而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反手伸向背后,叶锦城也握紧了手中的剑。可二人这个动作显然被倾月尽收眼底了,只听得她冷笑一声,将毫不掩饰的恶意目光转向叶锦城。

  “叶先生,听说你前一阵子受了不少的罪呀,眼下瞧着倒是生龙活虎得紧,想来是有人担心你,怕你死在牢里头,巴巴儿的赶着去救你了吧?”

  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她这话里的意思和平常她惯有的那一副脸孔格外不同,y-in阳怪气又带着十足的嘲弄。只是他二人不知道,近日唐军回师,红衣教洛阳周边营地损失惨重,她所辖的几处也不例外,死伤的死伤,撤散的撤散,她回报到上头,难免经历一番劈头盖脸的责难,加之她之前在教中风头无两,本来就有众多人虎视眈眈对她不满,眼下好不容易抓着了她的错处,哪里能不煽风点火,落井下石?这几日来北边的营地,却发现情况也极为不妙,不由得满心焦躁,一身恼火,更兼上头施压日重,逼得她失了分寸方向,急于寻找将功补过的机会。

  “倾月掌使,我们——”

  陆明烛刚想要说话,却被叶锦城在旁边拿胳膊肘儿拐了一下。

  “……你跟她说好话有什么用?”叶锦城的声音又低又冷,“她不会放过我们的。”

  两人这一来一去全部落在倾月眼睛里,立时那美艳的脸上嘲讽的神情便加深了一层。

  “陆掌使,我好意劝你一句,洛阳府要抓的是叶锦城,不是你,今日碰见,便是有缘,你若是个聪敏的,就不要蹚这浑水,我自当没瞧见你。”

  陆明烛一瞬间听见身边叶锦城的吐息因为担心变得又轻又快——而在叶锦城,也确确实实心中咯噔了一下,他倒不是怕陆明烛听了倾月的话便弃他而去,更何况在他来说,他倒巴不得自己不连累陆明烛。他所担心的,是倾月这话,一听就是骗人的,他两人三番五次逃跑,只怕洛阳府的名册上早就将他们的名字写到烂熟了,纵然倾月愿意手下留情,又哪里能放得掉?

  “你别信她的,她这是信口开河。”

  陆明烛乜了他一眼,然后转头对着倾月一字一句开口道:“先前我早就落入狼牙军手中,后来侥幸逃出,通缉榜上又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掌使既然已经听说过叶先生受的委屈,又怎么会不知道这一点?明知道这一点,还来对我抛出这样的话,实在无甚诚意。你我各为圣教前景,生不同路,死亦殊途。掌使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断然难以从命。”

  叶锦城平日里算得上一个最是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人,可是时至当下,他心中再清楚不过,今日断然逃不过刀兵相向。他先前死里逃生,受尽折磨,一股无名火一直憋在心口未曾发得出来,此时不由得怒道:“你是吃饱了撑的还跟她这样客气?”

  “——叶先生!”倾月陡然拔高的声音,像是根尖利的刺一样戳进他们二人中间来,“好厉害啊!阿里曼大神叫我碰见你们,就是命运,是缘分,可纵然是阿里曼大神指引我,我也没料到你今日又跟明教的人混在一起,还这么狗颠屁股似的帮他讲话!先前去洛阳府我听到了一些闲话,还以为你这一辈子都得跟明教仇深似海呢?”

  她这话像是扔进了冰水里的炽热石子,一下子就激起一层急赤火燎的雾气。叶锦城像是被蜇了一下,眼神立时变了,像是两把刀子似的狠狠盯住她;陆明烛的脸色也水纹似的波动了起来,他是想竭力控制,可那神情还是慢慢难看得要命了。后头的红衣教弟子爆发出一阵叽叽喳喳的讪笑。

  “叶先生,你被明教的人睡了三年,睡出甜头来了还是怎么的?”

  叶锦城一个箭步窜上前去,那样子活像是一条被戳中了痛处的蛇,要不是陆明烛反应够快,死死地拉住他,只怕两人已经扭打成了一团。

  “放屁!你这贱人——”

  他素来文质彬彬,对女子更是有礼。眼下被逼急了,终于口不择言起来,可倾月听见他这气急败坏的骂声,却只是一仰头大笑起来。

  “叶先生这么急,是怕被人戳破了旧事吧?不怕,没什么可戳的!我手下的姐妹,圣教里的人,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你这个——”

  “回来,回来!”陆明烛眼疾手快,从后面一把将人死死拽住。就在这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候,他却突然感觉到一种格外的无奈。不知何时,北风变得猛烈起来,从林子里和他们中间穿过,卷起枯黄一地的落叶,发出呼啸不住的声音。他的神智没有比此刻更清楚地告诉自己,倾月是敌人,可这个女人,在不久之前还对他表明过心意,他尽管不明白这莫名其妙的心意来自何处,可那种与生俱来的直觉却告诉他,她并不是虚情假意。只是他本无此意,而对于她来说,比这份心意更重要的,终究是她的阿里曼大神。他转念回去思索,也许是自己三番五次的断然拒绝伤了她的心,可是这种事情本就强求不来,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立场的鸿沟。如果没有这势不两立的情状,也许他会更温柔地劝说她,可现下各为其主,他没有办法、也不想这么做。

  “陆掌使!你好好想想,我再劝你一次,别蹚这浑水!”

  他此时已经无法分辨她这话里到底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也许她是真个到了这般境地,还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着想,也许她是刻意骗他——可不管怎样,此时此刻,他都不可能对此有任何回应。

  “倾月掌使,我先前说的话,你是没有听懂?”寒冷的风,把陆明烛的那些卷发从肩头上吹起,四下乱飘,“我是光明圣教的弟子,圣火燃到哪里,我跟到哪里——如今红衣教是我的敌人,你我立场绝然不同,自以刀兵见真章,你又何必苦苦相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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