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32)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小洪校尉,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呀!”叶锦城双手一拍,向后靠了靠,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拖长呻吟,“什么屠狼会?”

  “叶先生想不起来了,是吧?”洪宁也微笑起来,随即转向县令,“大人,您请叶先生到府上也有好几日了,叶先生记x_ing不好,您也不助他一臂之力?”

  那县令来回看了看,一声儿不敢出。洪宁似乎也只是为了试探一下叶锦城心意,此时目的已经达到,立时不肯再废话半句,只是站起来向外走,那县令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绕过庭前的影壁不见了。

  叶锦城坐在那里,只觉得后心一阵阵机伶伶地沁出汗来。他活了三十多岁,见过的事情也算太多了,很清楚后面等着他的是什么。不多时有人来带他往另一间屋子里去,叶锦城心知终于来了,也就认命地跟着走。这是更晦暗的一间房,里头连灯都没有点,四面又笼着帘子,在这昏暗的雨天里,简直就像夜晚似的。

  有人猛地在他膝弯后面踹了一脚。叶锦城猝不及防,踉跄着一下子就跪了下来——比这更叫他措手不及的事情还在后面,他正在那里竭力平复着叫他喘不上气来的疼痛,旁边却有人掌起了一盏灯。朦胧的光晕在此时反而显得刺眼了,模模糊糊地照亮这间屋子里离他几尺之遥的人,那人双手被缚在身后,大约是因为绑得太紧,整个身子不自然地微微反弓着,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响动,他也一下子抬起头来,那些纷乱的栗色卷发后面,被晃动着的灯火照亮出一双大而且冷的栗色眼睛。

  这措手不及的一记重击让他一下子呆愣在那里了——在那么极短的时间里,叶锦城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半生的力气来控制自己的神情。趁着还没有人发现,他极快地垂下眼睛,眼神下意识地快速移动着换过几个虚空的地方,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也的确做到了,相形之下,陆明烛脸上神情的波动比他明显得多,眼见着那散乱的头发后面,讶异而且激动的神情就像水纹一般扩散开来。这一点显然被一旁的洪宁尽收眼底了,叶锦城刚刚调整好神情,冷不防后颈又挨了重重的一下,痛得他一下子弯下腰去。洪宁根本不收脚,就那样踩着他的肩背,把他往陆明烛那个方向直压过去。

  “叶先生认得他吧,啊?”

  “……小洪校尉,哎……哎!轻点……轻点!”叶锦城根本不想掩饰自己的喊声,一叠声地痛叫起来,“我认……”他说着装模作样地去看陆明烛的脸,“……我认得什么啊?你到底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呀!”

  他非常非常想给陆明烛使眼色,可是怕洪宁看见,又不敢。心里已经在天塌地陷般轰隆隆响了起来,脸上却还竭力维持着懵然不知的神情。陆明烛怎么会被抓住的?怎么会?他明明可以逃掉——不,也不能这么说,当时狼牙军已经逼到了门口,周围定然没少安排人手,他们就是瓮中的游鱼,再怎么机灵油滑,也是逃不掉的。他原先见没有动静,心里还觉得安慰而且侥幸,以为陆明烛好歹算是逃脱了,眼下看来,竟然也被他们抓了,只是不知道有多久。他觉得后背上机伶伶地打起寒颤来——一旦落入狼牙军手中,下场他是很清楚的。先前只有他自己,他还不知缘何,对前景十分乐观,只觉得自己兴许还有许多机会。可眼下一见陆明烛,只觉心里立时方寸大乱,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似的搅动了起来,喉头又麻又痒,抽搐一般痛得他想干呕,可他竭力把持住了,虽然仍旧觉得身上的冷汗比外头的秋雨更紧地一阵阵滚落而下,可到底平复了脸上的神情。

  陆明烛的处境跟他差不多,可他显然不如叶锦城,面对这么突如其来的会面,他张了张嘴唇,大约也是出于谨慎的心思,没有叫出声来,却足以让旁边的人看得清楚了。叶锦城将这神情尽收眼底,心中不由得一片空白,暗暗叫苦。他并没有怪陆明烛的意思,可也的的确确想说他在这种时候不够机灵。

  洪宁撤了脚下来,叶锦城只觉得一股大力拉着脖子向后仰去,是洪宁紧紧揪住他脑后的头发,逼迫着他仰起头,往陆明烛面前推去。这一下子太近,陆明烛的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若是在寻常的时候,只怕早就叫人生出无数旖旎绮丽的心思,可放在眼下,叶锦城只觉得颈骨后头开始咔咔作响,抽筋一般地痛了起来,他眼神向下一扫,正巧和半低着头却向上看着的陆明烛的眼神交在一处,这电光石火间他觉得自己的嘴角一下子就颤动起来了——没用,再怎么耗尽毕生做戏的功夫,也控制不住——他太害怕一个举动的差错,就连累陆明烛万劫不复。还好额上不住滑落的冷汗替他掩盖了这点,洪宁手上的力气太大,足以痛得人面无人色。

  “叶先生,仔细看看,还不认得?”

  “……不认得,”叶锦城痛得哭丧着脸,“小洪校尉,有话好好说,平白无故叫个不认得的人来给我看,我哪里……”

  “叶先生真会开玩笑,客栈的掌柜亲口告诉我们,你们两个一起来投宿,你会不认得他?”

  “……他的话怎么能信?”叶锦城疼得直喘气,“明明就是不相干的人……那……那要是……我投宿的时候有条狗跟着我一起上楼,你们是不是……还要把那狗缉拿归案,问它是不是认得我?”

  他说完这话就后悔了,只觉得自己是在讨打,可为了浑水摸鱼,也实在别无他法。正在闭目准备好好受着接下来的一击,却听见洪宁冷笑一声,松开了手。

  “……我也知道叶先生会这么说,没什么,叶先生想不起来,我家将军这人办事又不喜欢拖拖拉拉,我只好得罪了,叫县令大人带叶先生下去,助您回忆回忆吧。来人,带走。”

  叶锦城被他方才那么几下摆弄,全身疼得像是散了架,后面有狼牙兵一左一右地把他拽起来,一瞬间疼得没有半点力气,只能眼睁睁地被人拖着走。他很想用力地再看看陆明烛——可是他不敢。这样的自我斗争太过艰苦了,艰难得叫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泛起了泪水。他被自己吓到了,唯恐叫人看见露出破绽,还好方才那一番弄散的头发落下来挡住了他的脸。昏暗的灯火摇动,他被人拖着过了转角,最后只能看见陆明烛还维持着那个跪在那里的姿势,只剩一个虚虚的影儿,一晃就看不见了。

  这牢房年久不经清理,潮s-hiy-in冷得透露出一股令人作呕的霉味了。叶锦城眼看着两个狼牙军士一左一右将他手臂铐在架子上,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股寒意来。不知道从何处飘来酸腐的气味和隐隐约约的呻吟——这种味道他以前闻到过,是洛阳大狱里犯人们将便溺和脏水倒进污物池的味道。当时他跟着洪英经过,只是零星嗅到也不免以手掩鼻,眼下这味道近在咫尺,他却连吐也吐不出来,方才陆明烛跪在那里的身影已经占据了他全副心神,无数个凌乱纷杂的念头化成一群啊啊大叫的乌鸦,扇动翅膀向他扑来,简直叫他招架不住。

  手腕的铁链绑得太紧了,手指很快就麻木着失去知觉。有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燃起了明亮的长烛,太过刺目的光芒让他眨着眼睛拧起了眉毛,将脸颊向另一侧转去,可是这光亮并不放过他,很快在另一边也燃起了更明亮的烛火,刺激得他差点流出眼泪来。这高照的长烛不住跃动吞吐着火焰,烧得他心里泛起一阵阵慌乱的涟漪。他很清楚,特意燃起这样的白蜡,不过是为了让他难受疲倦——连带着叫他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也无所遁形。蜡油的气味辛辣而且呛人,他忍不住,正在咳嗽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洪宁带着人走进来了。

  “只怕叶先生当着认识的人的面不好意思讲话,把您单独带来这里,有什么该说的,就说了吧。”

  “……小洪校尉,要我说什么?”叶锦城来来回回转头躲避着那太过刺眼的光亮,有气无力地沉着腰,“……你叫我交代,我也得有话可交代……”

  “场面上的话,说得太多没什么意思,叶先生,我家将军交代了,您擅长玩这些弯弯绕绕,我说不过你,也不想拖延时间。”洪宁似乎失去了跟他再多说的耐x_ing,只是抬了抬下巴,另一边自有狼牙军士上前,将一旁浸在水中的鞭子拿了出来。

  第一鞭落到身上的时候,他竟然还觉得不怎么痛,只是听着那一声衣料撕扯的闷响,某些记忆跨越了二十年的光y-in,突然就在此刻纷至沓来。那时候外面连天暴雨,也是在这样逼仄又狭窄的囚室里,他昏昏沉沉,连身体上的痛觉也再唤不醒他溃散的意识。随即又是一下,这一下尖锐的痛楚一下子急急苏醒了,叶锦城痛得蜷起身子,却怎么也躲不开紧随其后的第三鞭。这几下很有技巧,胸前的衣服一下子就散碎下来,只有破碎的衣袖还挂在手臂上。胸口的皮肤一阵s-hi热,他知道是流血了,却无力顾及,只能绷紧了腰腹承受着一时还散不去的痛楚余韵。洪宁像是在欣赏什么似的看了半天,随即挥手叫停,转而对叶锦城道:“叶先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是还不好好回答,只能由我继续助你回想起来了。”

  叶锦城一时没有力气答话,只是在那里深深浅浅地喘息。洪宁似乎懂得他的感受,也不催他。叶锦城好容易将那阵疼痛抵抗过去,他不敢低头看自己身前,只好垂着头闭上眼睛。在没有办法躲避伤害的情况下,合上眼睛,是避免更多不该显露的表情落在别人眼中的最好方法。陆明烛——陆明烛在哪里?会不会也是像自己现在这样的处境?一想到这里,他立时觉得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似的抽搐起来,连忙转移开心神。无数的念头快速从心里飞掠而过,像是捕捉不住的飞鸟游鱼的影子——叶锦城竭力凝起一点心神,洪宁似乎也十分给他面子,就在那里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

  “叶先生,有些事你说不说,其实都是一样。你不说,我们还是能办,你说了,少挨些打罢了。”

  叶锦城颤动着眼睫,调匀了气息,道:“……既然如此,小洪校尉,你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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