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30)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叶锦城用手肘拐了陆明烛一下,示意他往窗子旁边走。外面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下来,只能看见秋日天空显着高爽静谧的深蓝,无数的星子缀在天幕上头。叶锦城反手握着轻剑,另一只手伸出去,将那半掩的窗户一点点推开,这客栈后头是一条小街,远处是镇子上错落有致的青瓦屋顶。

  陆明烛伸头向下看了看,只见四下静谧,长街深黑。另一只手攥了上来,手心里全是冷汗,随即他听见叶锦城几乎是贴着他的脸低声耳语。

  “赶紧走……怕是叫人发现了。”

  (一六三)

  陆明烛每每和衣而睡,此时全身上下整整齐齐,就只有一头极长的头发是散开的,叶锦城可狼狈得多了,为着带伤的缘故,每每只能解衣而睡才能稍微舒服些,此时只穿着里衣就手执长剑站在那里。陆明烛弓着腰,像只轻巧的猫儿一样跃上了窗棂,他蹲在那里,转头向外面漆黑的夜色里瞥了一眼。就是在这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听见,楼梯上那种沙沙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对于旁人来说万籁俱寂的夜,在他们这里是注定无眠了。

  陆明烛给叶锦城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在意其他,赶紧走人要紧。

  “别轻举妄动,”叶锦城转头很慢地用口型说话,“你看不见吗,下面那条街后头,就是巡夜的……万一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下去弄出响动来,反而坏事了。”

  门板上陡然响起一阵叩门声,急却轻而有礼。

  “……谁?”

  “客官,小的是杂役,有些官爷说,二更天县衙里走脱了一个要犯,官爷们来查访查访,您给开个门。”

  陆明烛与叶锦城迅速对望了一眼,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若是的确来查访县衙里的逃犯,他们不给开门,定然惹人怀疑;可若是给人开门,又怕是狼牙军引他们入彀的伎俩。若是不予理睬,直接翻窗逃走,县衙也定然更要怀疑了,只怕本来没事,反而坏了事。

  就是这一阵短暂的沉默,已经让四下里变得一片死寂。陆明烛从窗棂上放下一条腿来,示意叶锦城他愿意去开门,叶锦城却往他身前一挡,陆明烛感觉叶锦城的手搭上来,虚虚地扶着他,就仿佛是怕他在窗棂上蹲不住,要给他借一把力似的。借着外头那点朦胧星光,他看见叶锦城额头上出了一层微亮的汗水,他正不知道叶锦城要做什么,就听见外面有个官差一般口气的人道:“快点,开门!”

  他看见叶锦城的眼睛合起来。就是那么一瞬间,门外的喧哗陡然响了起来,陆明烛把唯一的悲魔饥火拿在左手,右手想去反手抓住叶锦城虚扶着自己的手,可他只来得及听见那门栓砰地一下随着大力撞击断开的声音,紧随其后那蜂拥而来的呐喊和呵斥一下子就远离他而去了,随着身子急速的下坠变得模模糊糊——是叶锦城比他更快,反手使了内力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想伸手去抓叶锦城,却已经晚了,猛然的一个停顿拉得他手臂生疼,手里的弯刀刀柄磕在瓦片上发出咔嚓的响声,这声音不小,却完全被屋子里发出的叫喊和刀剑相击的声音掩盖了。陆明烛挂在屋檐上,那前头的瓦当仅以泥水黏合,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先后碎裂开来,不过这一下的借力已经完全足够他翻身一个蹑云,稳稳当当地落在下面的黑暗里。上头的呐喊和打斗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一下子从整间客栈蔓延出去,一时间宿客惊慌的叫喊,和不知多少悄然埋伏在楼上楼下厅堂里的狼牙士兵手里的刀剑声、还有无数纷乱嘈杂的脚步声,硬生生将这黑夜撕裂了一条硕大的伤口。陆明烛支起身子,刚要向上窥探,就见几个狼牙兵已经先后探身出窗口,向下窥探,显然是在寻找着什么——他只能立时躬身缩回下面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地在里猫腰躲藏。一时那窗口没人再向下看,仿佛是所有人接到什么指令似的,喧哗之声也开始有了止息的势头。陆明烛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他方才被瓦片磨破的手扶在墙壁上,步子也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只是一下,他就仿佛怕星光窥探到他此时心事一般垂下双眼,头也不回地像只夜行的猫一样飞快地离开了。

  这是个小州县,自从洛阳长安被相继攻占,大唐皇帝丧家之犬一般逃入蜀地,洛阳长安以西的州县都落入狼牙军手中。近来唐军反攻势头日盛,洛阳西面战事不住压进,这小小的州县位于枫华谷的东面,没准哪一天就又要转手易主了。正是因为如此,虽然县衙没显得破败,可是每个人脸上都露出一股惴惴不安的神色,仿佛倾听林中潜在危险的群鸟,虽然竭力对闯入者投来威慑的眼神,却不知怎么的都有种色厉内荏的感觉。

  县衙官员早就投靠了狼牙军,唯唯诺诺什么也不敢擅自做主的模样看着很是好笑,只是对于叶锦城来说,现下的情状是半点也没有可笑之处了,虽然这群人内心比什么时候都虚,可是要把他摆弄得死去活来,也至少有一百种法子。其实他现在心里倒还不太关心自己接下来的处境,只是一直在思虑陆明烛是否已经顺利逃脱。

  这里的官儿虽然抓了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自己开审,只怕上头说他越级抢功,说一句话就要看看身边的狼牙军驻军长官,模样甚是可笑。只是那狼牙军头领也不敢擅自审问洛阳府通缉的头名要犯,因此象征x_ing地问了几句话,见叶锦城百不配合,便吩咐暂时收押县衙大牢严加看守,等送去洛阳府的信件得到回复,再作打算。

  沉重的镣铐锁住双手手腕,叶锦城在前后狼牙兵士的押解下被带入县衙大牢。这里弥漫着一股潮s-hi而且寒冷的霉味,自从狼牙军占领各处州县以来,反抗者也不在少数,由于战乱、饥荒蔓延、盗匪横行,这县衙大牢里前所未有地关得近乎满员。叶锦城走过y-in凉的甬道,他能感觉到两侧的牢房中一双双眼睛聚拢过来,无声地窥伺他。他觉得手腕上凉沁沁的镣铐将一股冷意蔓延到全身——在洛阳的时候,他表面上为狼牙军做事,以致在江湖中声名狼藉,所经营的货物,也经常遭到劫镖,为此他也跟着洪英,不止一次地进入过洛阳府的大牢,一样y-ins-hi寒冷的霉味,两侧叫人如芒在背的眼光,像是利箭一般嗖嗖地冲他s_h_è 来。此时此地这种目光不再是愤恨和鄙夷,而是一种物伤其类的木然——他已经是这群人中的一员。叶锦城恍惚中终于明白了,此情此景很像是他在少年时代常做的一个梦,他走在江南梅雨时寂静的青石小巷,从两侧青瓦的森白高墙后面传来无数嘈嘈切切的议论和私语,有人在背后喊他小公子,他吓得只想逃跑,跑到脚步不稳,油纸伞脱手而飞,可四面八方的窃窃私语,却飞扑而来,将他紧紧攫住。

  一旦想明白了这点,他骤然打了个冷颤。可随即一股更加熟悉的力量涌来,驱使着他挺直了脊背,更将脸上浮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影儿来。y-ins-hi的廊子很快就到了尽头,那几个狼牙兵士打开牢门将他引进去,然后无声地锁上门,留下两人在外头值守,随即纷纷散去了。

  那里头有一张褥子,显得脏兮兮的,堆在干Cao混杂的墙角。叶锦城慢条斯理地看了值守的兵士几眼,走过去不紧不慢地将这狗窝整理出个模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陆明烛跟他说过的话。叶锦城,这些年无论你过得怎样,你都一定没有坐过牢。有些事情就是不能说,说什么来什么,现世报——陆明烛这话说了也没有多久,眼见着就成了真了。想到这里,他居然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些,接下来的事情如何发展,本不在他掌控范围之内,唯一的办法就只能是随机应变,静静等待。叶锦城想着,索x_ing盘腿坐下调息。

  周遭渐渐安静下来,这里没有窗户,分不出外面是否已经天亮了。这一夜真是格外漫长。叶锦城坐在那里,安静的环境容易让人想起许多事情。他莫名其妙地开始想到了师父叶思游。叶思游多年为情所困,可在外人面前,从未表现出一星半点的软弱和疲倦——年幼的他对一些事情的最早认知就是从此而来——心里越是难过,越是害怕,就更是绝然不能叫旁人看了去,人心都是如此卑劣,他们未必会同情你的处境,只会落井下石。

  他这么想着挺直了背脊,一直不由自主深锁的眉头,他也强迫着自己渐渐放松了下来。他转而思及先前在堂上县令等人的态度,翻来覆去想了几遍,渐渐琢磨出一点端倪来,便睁开眼睛,试探地对门口的狼牙守卫叫了一声。

  当地县令其实是上半夜才得到的加急消息,匆匆忙忙布置了人手去抓这可能已经进入他辖地范围内的洛阳府要犯。抓捕倒还算是顺利,虽然跑了一个,可在榜文最上头的那个已经归案。只是有一件事,他想不明白,也不敢想得太明白。洛阳府发了这通缉榜文往各个所辖的州县,却也并没有说明这几个人是犯了何事被通缉。这县令早些年还为李唐朝廷做事的时候,还没见过这样的情状,朝廷有通缉榜文,无一不是大致将案犯所犯罪行公之于众的。眼下这个叫叶锦城的倒好,空有名字相貌,却不晓得他犯了什么事。只是这洛阳府的榜文到处张贴,想必是十分重要的囚犯。县令不敢怠慢,也不敢擅自代管上头的事,抓了叶锦城之后,也就派人往洛阳府送信,等待回音。

  这一夜是太过漫长,为了抓这个人,整个县衙忙活了整晚,几乎没有人能睡觉。一时暂时停当,县令才觉头痛欲裂,走回后堂,便有幕宾递上茶来,问他打算怎样。

  “还能怎样?等着洛阳府来提,要审要问,要杀要剐,不干我们的事。”县令胆小怕事,只是摇头,“光是抓着了这人,也就算是大功一件了,旁的功劳,我也不想要。”

  那幕宾正打算再说几句什么,突然就听见外头有官差来报,说刚抓的犯人有话要说。那幕宾出去听了一刻,回来时脸色颇为奇异。

  “怎么?”

  “……回大人,说是那个人嫌牢房不好,要换地方呢。”

  “什么?亏他想得出来……”县令本来一夜没睡,又为了这桩事情正在焦躁,一听这话,立时勃然大怒,却碍于仪表没有大骂出来,“他以为他是什么东西?阶下之囚罢了,洛阳府要缉拿他,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大人,”那幕宾想了一刻,却用另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答了话,“有句话,就算不当讲,也是要讲的。早些年在下曾往长安辟客,见过一些类似的事情……通常张榜缉拿,犯了什么事情,自当说明。若是不说,难免有什么别的隐情。他是阶下囚不错,可洛阳府为什么拿他,我们一点也不知道,万一他们中间自有些什么门道,我们没有摸清,大人说不定反而得罪了洛阳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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