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四)【完结】(2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一句话被叶锦城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总顾忌着背上伤口里的一堆虫子,整个人都有点云里雾里,不过心绪还算清晰,“……你明知道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其实你自己担心的也不是这个,对吧?”

  陆明烛也不说话了,两人充满疑虑地对望了一眼。的确,他两人多年江湖经验,见的人多了,眼睛都十分之毒,若是来人有问题,多少也能察觉到一些。这个五毒弟子,只怕是个纯然的热心人,得他帮助,本该感激,但是他这人看起来口没遮拦的模样,又没什么心机,若是他要去找的人在神策营,万一那人已经投靠了狼牙军,努布罗再百无禁忌地说出点什么来,很可能就要了他们的命了。

  “……也都是猜测,走一步看一步吧。”陆明烛沉默了一阵站起身来,随即又没好气地白了一眼叶锦城,“你最好自重些,早些好了,大家都省事!”

  叶锦城嘟囔着应了一声,反手把被子从后面拉上来,从头到脚蒙了个严严实实。陆明烛一路照顾他,心里憋闷,此时看他把自己裹成一条,不由得一脚踹在榻沿,怒道:“你还嫌弃人家治病的法子,我看你自己就挺像条蛆的!”

  “……叶兄,还好吗?”他们本来将门开着,冷不防努布罗就从门口探了个头出来,眉心悬着的明晃晃的银饰,配着那深色却清秀的脸上的灿烂笑容,显得格外无辜。

  陆明烛赶紧把榻沿上的脚撤下来,道:“还好,还好,多谢先生,先生去休息吧,明天早上我再来打扰。”

  “那我,去睡觉啦。”努布罗大大方方地对陆明烛摆了摆手,转身回房去了。陆明烛走上前扣好门,无可奈何地看了一眼榻上的叶锦城。叶锦城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是断然不能将人赶到地上睡觉了,只好简单洗了手脸,去柜子里取了被褥,搡了叶锦城一下道:“往里面去点。”

  叶锦城还包在被子里,闻言不出声却气喘吁吁地往床榻里面挪动着让出一块地方。陆明烛没好气地铺好了被褥躺下来。灯盏里的油快要烧完了,他也懒得去吹熄它,反正也暂时睡不着,便索x_ing侧卧着背对叶锦城,看着那油灯如豆,渐渐燃尽。心里浮现过无数模糊的影子,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人,或者很久以前的事,可是它们都影影绰绰,无法分辨得清了,只有身后叶锦城渐渐均匀起来的吐息声,近在咫尺,真实得伸手可及。

  这一夜陆明烛心里悬着,不敢睡得太死,只怕夜里万一有什么情况,直到四更之后,也仍旧很安静,他才朦胧睡去片刻,继而随着天亮惊醒了。身边叶锦城一束白发落在被褥外面,却还是没有醒。陆明烛掀开被角看了看,只见叶锦城睡出一脸油汗,全然没了平日里那副干净清爽富贵无边的样子,实在算不得体面,可他看着看着却突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熟悉感——这感觉像什么,他一时想不起来,思索了很久,这才恍然醒转,在江南春季的早晨,他先一步醒来,叶锦城头发散乱,裹在被褥里面,因为夜里的小楼东风骤然带来暖意,他挺翘的鼻尖上睡出一点油来,惹得陆明烛伸手去轻轻刮弄,随即叶锦城醒来,两人由低声窃窃私语变为细碎亲吻,最后大笑着滚成一团——这记忆恍然如昨,新鲜得仿佛沾满露珠的花瓣。连陆明烛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隔着那么多的仇恨、疏离和岁月,为什么这种记忆还能鲜活得仿佛刚刚采摘一般。他自己能够察觉得到,自从出了意外两人一路逃来这几日,他自己对叶锦城的态度日渐松动。叶锦城并没有要求过什么,是他自己变了。这种变化叫人始料未及,猝不能防,连他自己一旦明白过来之后,也觉得招架不住和挫败。

  陆明烛觉出双颊上一阵热意。他恍然明白,自己在拿将叶锦城送到枫华谷之后便可分道扬镳一事作为借口。这借口说不清是为了什么,总之就是个借口。他不再用那种森然的态度同叶锦城说话,不是因为不恨,而是因为不想再为难——到底是不想再为难叶锦城,还是不想再为难自己,他说不清。恨一个人无疑是这世上最辛苦的一桩事情了,而要一直将这种恨表现出来,无疑更加辛苦。送走叶锦城的确是一个借口,这借口让他觉得轻松,轻松得他任x_ing起来,不想再一直横眉冷对,甚至不想阻止旧日那些甜美的记忆簇拥而来。

  他伸手探了一下叶锦城的额头,发现已经不烫了,看来努布罗的医术的确是可靠的。陆明烛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坐了起来,起身洗漱。大约没过多久,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了,是努布罗的声音。

  “陆兄,你们,起来了么?”

  陆明烛去把门打开了,将人让进来,努布罗手上还拿着昨天的那个罐子。叶锦城听见动静醒来,自己摸了摸额头。大约是觉出退了烧,他再见到努布罗手上的东西时,也不再显得那么排斥,而是低声同他道谢。一时努布罗将那些白白胖胖的虫子取出来,陆明烛仍旧觉得不舒服,索x_ing扭过头不看,直到打理停当。

  “多谢先生相救……我二人先前遇到劫道,只想回去报信,身无长物,先生救命之恩,日后若是在他处遇见,定当报答。”叶锦城脸色还是不好看,讲话却已经不再像昨日那样有气无力。

  “小事,不值一提。”努布罗连连摆手,顺手又在叶锦城额上探了一下,适逢陆明烛端着一碗新煎的药走进来,将它往叶锦城面前重重一放,没好气道:“喝药。”

  “哎呀,哎呀……陆兄,好急的脾气,他现在,没力气,虚得很呢,”努布罗端起那药来,比比划划,“你喂他嘛。趴着睡,手麻,不好端碗的。”

  陆明烛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却也不能在努布罗面前表现出什么,只好无可奈何地在榻上坐下来。努布罗扶着叶锦城撑起身来,却将叶锦城往陆明烛身上一放,叫他趴在陆明烛腿上,笑眯眯道:“这样,才方便。”

  叶锦城一声儿不敢出,陆明烛一时脸色铁青,强忍着要把腿上这比虫子还让人反感的人掀下去的冲动,将药碗递到叶锦城嘴边。努布罗在旁边看着,像是心满意足一般地叹了口气,突然伸出两手比了个成双成对的动作,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二位,是……嗯?对吧……对吧?等我去洛阳,找到了他,可能我也就,没那么羡慕你们了。陆兄,你啊……对叶兄……好一点,他身子,不好,我昨天说了……虚亏得很。”

  陆明烛端碗的手僵在那里,恍然明白了这口无遮拦的五毒弟子自以为是的意思后,一时间瞠目结舌,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偏偏连想摔碗走人也不能。随即是叶锦城趴在他腿上,一口药呛在嗓子里,发出一阵要死要活的呛咳。

  (一六二)

  努布罗几次强调,自己是给人瞧病的,绝然不能眼睁睁看着叶锦城死,表示愿意多留一日。两人听了虽然着急,只怕到枫华谷的时日越晚,越是夜长梦多,但是叶锦城这副样子,也的确无法赶路,碰见努布罗,倒是命中的造化。三人在这家客店多住了一日,白天叶锦城又灌下去好几碗那黑乎乎的药汁,到了晚上,竟然彻底退了烧,人也好了许多。再将伤处的那些虫子取出来敷上药,傍晚的时候再看,竟然已经开始干燥收口,也感觉不到痛了。事到如今,不得不承认这个五毒弟子在医术上的确是颇有手段。三人渐渐熟络起来,晚上很是凑在一处聊了些闲话。努布罗救了人,也给陆明烛省了不少事,可是陆明烛却还是对他心有芥蒂,缘故无非是他那张不走心就说话的嘴,唠唠叨叨、磕磕巴巴地说个一刻不停。叶锦城人舒服了,脸色好得出奇,对于努布罗怎么胡说八道,竟然一概笑眯眯地点头,甚至在对于他们二人关系的微妙误解上,也根本不反驳。陆明烛知道他心里巴不得这样,看着心里来气,却又不能说什么,只好一再地忍回去。这几日他跟叶锦城说话多了,反而时常冒出揍他一顿出气的念头。一时三人说到二更时分,各自睡去。第二日早上起来,便互相道别。努布罗要去洛阳附近寻人,叶锦城和陆明烛则是往相反的方向。纵然有再多感激,也没有时间依依惜别,只简单道了后会有期,便各自上路。

  “你脸色不好,”努布罗那药的确奇异,短短两日叶锦城已经恢复得很好,简直看不出来身上带伤,“是在担心什么事情?”

  “耽搁的时间太久了,”陆明烛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心事重重地摇头,“还有我之前说的……他那个相好……”

  他们道别时,其实很是犹豫了一阵。最叫人担心的事情,莫过于努布罗不小心说出什么来——杀人灭口,谁都想得到。然而他们两个都不是穷凶极恶忘恩负义之辈,这种念头只是在心里一晃个影儿就立时被否决了。其实若不是努布罗自己不带防备,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要去找什么人,他们定然也就耳不闻心不烦了。只是既然听说了,就不能装作没事的样子。

  “现在担心这些没有什么用,只能走快些了。”叶锦城沉吟了一阵,“赶在他找到相好之前到枫华谷,不就没事了?”

  “你倒来教训我了,”陆明烛冲他瞪眼,“要不是因为你,怎么会如此被动。”

  “……是,是,因为我,因为我。”叶锦城点头如捣蒜,一点反驳或者讽刺的意思都没有,可陆明烛自己方才那句话只觉得底气不足,只因为他知道整件事情起因并非叶锦城,而是他自己。

  两人再怎么抓紧,赶路的进度也实在有限。长途跋涉没法一直用轻功,也怕引人注目,加之上了通缉榜,也不敢到驿站租借马匹,只能硬用走的。原本快马从洛阳到枫华谷,不过四五日的工夫,此时硬是给他们用了双倍不止的天数。

  这日到达镇子上的时辰算得上早,才刚过午后。枫华谷是官军和狼牙军正在胶着的前线,他们明显能感觉到,到了这里,越往前走,狼牙兵就越发多起来,虽然因即将到来的战事而纷纷扰扰,盘查也杂乱无章,可是狼牙兵太多,随时都有可能被撞出破绽,因此越发小心翼翼。陆明烛找人打听了路途,离枫华谷已经不远,明日若是早起来走,到傍晚大约能赶到了,因此便在这里先歇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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