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X纯阳]过荒城 作者: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完结】(37)

2019-06-14  作者|标签:万花谷插科打诨小队长

这一番话听得沈落言很感慨,面上那微冷的浮霜顷刻便散却了,他摇摇头,示意不愿在这话题上多作停留,却也忍不住应和:“年少的时候,也曾仰慕过江湖上那些鼎鼎有名的侠客,想着有一天也拿着一个响亮名号,叫人闻风丧胆。最后有了名气,又不想要了。嫌得上头越来越血腥污脏,于是用着歧黄之术来清洗自己的罪孽,却发现这往往只是使深重更深重,使刻骨更刻骨,徒增笑耳。”

“我看着阿真,也时常看出一些我年轻时候的样子来,本以为一直是对的执念,后来发现并非自己心中所愿,于是选了医术,想令自己的心中多一些悲悯的宽慰,结果仍旧越陷越深。”沈落言幽幽叹息着,两人一时间没有言语,但彼此却也都深知对方思念的是同样的人物时光,室内心照不宣地静着。

末了,斗室之内响起一声带着笑意的感叹:“明日,好好大闹一场罢。”

华清远由王敬领着,身后跟着一队扬威耀武的兵士,直朝着刑场走。出人意料,这午时的太阳居然如此炽烈耀目,积聚在人的发顶与肩头,送来一阵又一阵令人心焦的热流,顺着脖颈烫进了绷得直直的脊骨里,渗出薄薄的紧张的细汗来。

王敬是棵不折不扣的墙头Cao,大难临头,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将自己监察不力的罪名抛得一干二净,现在倒是做起刑讯的录事来了。华清远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大摇大摆,甚至因着刻意而僵硬的背影,心下不由涌起一阵厌恶来。而王敬倒似是毫无所知,频频回头,满头是汗地注目着华清远,欲语还休的模样。

他可能是在愧疚,也可能是在怀疑,又大约是心虚不安。

华清远不动声色地随着队行一路行去,周围并不冷清,刑讯杨雪意的消息早便不胫而走,他们身边也围绕着一行交头接耳的百姓,似乎是决意要去刑场观看的。华清远以余光睨着那些麻衣粗衫,蓬头垢面的贫苦人家,女人皱着眉头掩着嘴,蜡黄的面上尽有些哀伤、愤怒或者惊异的神态,男人则是狰狞着一副脸面,拍着大腿大吼大叫着,尽是不满愤懑的模样。

“娘亲娘亲,我们是要去看谁呀?”华清远听见一口软糯的童音响在群人里,尽是幼童不谙世事的天真。他眼见一个扎着双垂髫的孩子晃着双腿双臂,走在他的身旁,边俏生生问着身边的女人。

“哎……”那瘦弱女人只是摇头,深陷眼窝中簌簌闪动的全然是一朵一朵泪花。

华清远随那几人走了一段,身边拖带着的嗡嗡嘤嘤的人流更是多了,里头发出的可惜愤慨之声,咒骂州府官员之声,一时此起彼伏,人挨着人,人挤着人,间或有妇孺被推挤在地,发出了一两声带着哭腔的呻吟,他还从未见过这般送刑架势,也不知早些时候杨雪意被送来时,能否得以看见这些蹒跚而行,替他打抱不平的百姓。

华清远记着那身边几个卒子,出来时均是冷若冰霜、面无表情的,此刻也逐渐开始松动,交头接耳起来,走在他身前的那人对着身旁的同僚惴惴地问:“当真要罚杨判司吗?当真?我与他共事多年,怎就是……”

“你当我信这事么!可这终于是真的——”他身旁的人答得火烧火燎,似乎极不耐烦。正当此时,领头的王敬忽而狠狠停顿下脚步,使得行列中的人都纷纷因着这一停而回了神——只见积灰的破落街道上,似是被两侧的人推出了个青年的人来,见得他一身满是灰土的青巾布衫,又弓腰恭敬地拜了一拜,便见得是个读书人。

那人将头垂得很低,像是怕丢人现眼,脊梁驼着,看来很是佝偻。议论的百姓止了议论,私语的兵卒止了私语,毒辣的日头接续着毒辣,闪闪发光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流水一般淌进领口,在一种跃跃欲试、万众期待的静谧里,忽然爆出一声极其惊人的哭号,响雷一般炸在天际:“曹老罪不至死!曹贤弟罪不至死!杨参军罪不至死!这许多贫苦的人不至于饿死的重罪罢!求求府上不要再见血光、再造杀孽了!”

群人哗然,连走在前头的王敬也被这哭号震退好几步,仿佛被人一拳在天灵盖上翁地敲得昏厥过去。等那青衣书生哭着拜了很久,才抖着声音勒令道:“叫他滚去罢,这是州府的决定,哪由得了一个Cao民!拖走!拖——”他身边的人在几般踌躇之下,终于一拥而上,连踢带踹地将那书生赶回了人群里,群人一下又s_ao动起来,大哭、大笑、大骂,一时间响成一片。盖住了王敬暴跳如雷的喝令。

他们不得已,只好走得快一些。

华清远听得身后乔装易容的柳杯酒哧地冷笑一声,沈落言低着嗓子道一句“世风日下”。这两人混迹进来,竟比他想象的要简单许多,王敬那时只是意味不明地上下将他端详一遭,便是应允了。

终于是到官府去,那朱门之外已经盘桓了不少人,见得王敬走过来,一并都是怒目而视,还有些干脆隐晦地胆小地在一旁吐起了唾沫,刀子一般的目色飞旋着、戳刺着,使人如芒在背。华清远看着几个身强力健的农人,还攀挂在房瓦之上,偷偷朝里头窥视着。

待得王敬毕恭毕敬地对堂上官行礼,华清远方看清楚那刺史隐在y-in影中那面若淡金的瘦脸,他的眉棱高耸,面庭很有棱角,双眼精亮,唇线紧抿,很有些清癯方正的样子,而徐司马则撑着船舱一般的一扇大肚,面盘极宽,眼极小,很是有福相的富贵样子。不知怎的,华清远看着堂上一胖一瘦两人,只觉心底泛出一阵古怪的恶心来。

“活活像是肥猪与老鼠。”柳杯酒在他身后呸呸两声,声气恰低得只有周围几人听得见,华清远身边几个人险险绷不住笑,纷纷装作沙眯了眼,水呛了嗓,抬袖纷纷掩饰起来。堂上慢慢腾腾地通着审讯的程序,才又拖拖拉拉将杨雪意拉了上来。

杨雪意今日的精神并不是太差,监狱中为他所上的锁枷也不多,华清远疑心是那老卒子替他解开的这许多枷锁,竟能令他好端端站着,立若青松地听着王敬展着沉重的卷轴,拖长声音念他的罪行。华清远听得那罪条每读过一阵,外头便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喧哗,杨雪意也是听见了的,只因他那青黑的眼廓逐渐有些s-hi热的绯红,眼里开始积起泪水来。

堂上一阵窃笑,似是在取笑杨雪意真的认罪且悔恨,竟开始红了眼睛要哭。

那冗长的罪款读到最末,王敬得意洋洋地站在杨雪意面前,面上一阵颐指气使的得志。华清远瞧着那两人,忽然想起那一晚王敬满脸嫌弃,却依然为杨雪意送吃食的模样,心中只连连叹息何以使得这两人终于一高一低,互相背叛。

王敬静静看着杨雪意,忽然将唇角弯了一弯,露出个冰释前嫌的温柔笑容来。柳杯酒在华清远身侧倒吸一口凉气,只听王敬朗声道了一句:“今生无缘,愿来世再与你同窗、登第、共事。雪意,再会。”

这满场一时间为王敬这话惊得瞠目结舌,连同坐在高堂之上的那两人也被噎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沈落言憾恨地道了句“可惜”,便得那王敬突然暴起,抖开轴子,竟从那卷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锋刃来,他大喊一句:“徐隍徐泾,我cao你们的妈!”便cao刀恶狠狠扑上前去。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别看了,你救了人,赶紧出去。”一声铮然剑鸣,举座一阵s_ao乱。

杨雪意却率先反应过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喝脱口而出:“季良!”

他想奔上去阻止王敬的行止,却叫华清远骤然拉住了手臂,周遭那刺史司马的亲眷已然开始亮出兵器堵人,一时间喧哗的喊叫混成一片。杨雪意几次要挣开他的手,却都被他攥着紧紧地拉开,长歌的嘶吼中带着哭腔,华清远听得于心不忍,却也毫无办法,只得奋声兜头大声道:“你看好了!这些人,无不是为了你的!”

杨雪意一震,强咽下抽抽搭搭的声气,便同华清远一道扶摇直上的轻功,一步蹑云逐月翻出了墙头。正稳稳落在官邸门边,那堵在门前的百姓又是一阵哗然,杨雪意四顾周遭,渐渐又有啼哭的声音,人群里不知谁拜着喊了一句:“Cao民敬送杨参军!”不起头还好,这一起头,四下里居然齐声地喊起这句话,恭敬地要送杨雪意走。

华清远看着那些陌生却诚挚的面容,心下受了极大的震撼。

人当真是奇怪的生灵,既然可以在灾年易子而食、同类相残,但又能够在水深火热里救他人一命,这是怎样极端的恶与极端的善,亦或是这善良与邪恶,本就是无法分清的。

这世上本无所谓绝对的好与绝对的坏,无所谓绝对的黑白。

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那日街衢尽头立着的玄衣的万花。

他的那一颗心,是否也是模糊着的呢?

第二十六章

阔大的悲哀之后,往往都是叫人无法再道出一言一辞的,然而情势之紧迫焦灼,也由不得他再出声添加一些聊胜于无的慰藉。

华清远抽紧马缰,飞驰的马匹急喘着粗气,鼓点一样的蹄声宛若战前的争鸣。汗热的后背使得亵衣紧紧地贴着微躬的脊骨与抽痛的胸腹,肩侧伤口好似又裂开了,被津津的汗水一碰,便火烧火燎地痛起来。可他顾不得这样多,且他这一路上,发肤之痛不知受了多少回,忍无可忍,逐渐也变成了轻车熟路的麻木,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惜。

他的后背脊梁处有点儿沉重的s-hi意,腰间紧紧环着一副手臂,交叠攥着的双拳时紧时松,像是主人遭了极大的痛楚。杨雪意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将额头贴在华清远的后背,无声地哭泣着,华清远不清楚他到底是因着王敬之死,还是因着离别时那许多声“敬送”,亦或是什么悔恨不甘的心情,可这所有所有,都随着快马加鞭而渐行渐远。

华清远有些悲怅,他自己之所有,何尝不也随着这奔逃的马蹄,而渐渐地被自己越抛越远?站在医署的夕阳下对他静静微笑的莫丹青、从泼天大雨中拾起盾牌的谢南雁、捧着滚热茶壶的菟娘、被灯火慢慢照亮整张面目的王敬、疯疯癫癫满面泪流的曹斐,一个又一个,却不论去或住,都已然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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