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一)【完结】(8)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若是实在不行,就只能……陆明烛这么想着,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搁在膝盖上悄悄握紧。他并不清楚那边情况到底是怎样,尽管对自己的实力颇有信心,可也不知道是否与对方悬殊。但是他既然与叶锦城相好,即使在无外援的情况下,他明白自己也绝对不能坐视不管的。

  “行,我去。”卫天阁突然这么说。陆明烛冷不防听见这么一句,一愣,就见卫天阁站起身来,露出白晃晃的牙齿朝他笑,“陆兄弟还不回去准备准备?这可是半分也耽搁不得。”

  江南四月的春季晚上,西湖上飘来的风本来已经带着十足的暖意,但是由于晚上下起了雨,风从四面八方吹向湖心亭,还是能感觉到寒冷。湖心亭的石桌上摆着青瓷花瓶,里面一枝白杏花散发着微幽的香气。从这里看出去,四面的水面都被黑暗笼罩着,西湖里浮着几条游船,天上瞧不见月亮,可游船四周和亭子里悬着红色宫灯,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却是别有风情。

  “许久不见了,一见面你就这样苦着脸,从下午坐到现在,连个笑也讨不着你的——”白竹举起酒盏喝了一口,语气是抱怨,脸上却分明带着悠然的笑意,“叶大爷,我是不是欠了你的钱?”

  叶思游坐在对面,因为是在藏剑山庄,又是见故友,他身上既没带重剑,甚至连轻剑也没佩,但是清瘦的脸上却还是带着疲倦。白竹记得,很久以前叶思游就成了这样,尽管这许多年过去,腰杆还是一样笔挺,翩翩风度也不减分毫,可倦意却在他脸上再也抹不去。叶思游的头发还是如十几年前的画像上墨笔挥洒的一般乌黑油亮,不见一根白发,可漂亮的眼角已经出现了倦怠的细纹。

  “我担心自家徒儿,与你无干。”叶思游并不与白竹客气,闻言没好气地回嘴。

  “哟,一个下午闲扯都不得劲,我说呢,如今终于要进正题了,”万花大夫闻言,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特别感兴趣的神色,向前倾过身子,“你那个徒弟可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又怎么了?”

  “也没什么。”叶思游叹了一口气,心事重重地晃动着手腕,盏子里的酒也随着他的动作左摇右晃。他瞧着雨里面游船上宫灯朦胧的暖光,又叹了一口气,“大半年前朝廷在长安建大光明寺,当时有一笔大生意,给我们得了……锦城自告奋勇地要去,我没拦住,也没理由拦他,如今这小子大半年不回山庄来,一定没做什么好事。”

  “啧啧,”白竹闻言感慨一声,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花瓶里的杏花,笑得揶揄,“你那个徒弟,一年以前的状况可是相当不好啊,我都觉得救不了他,还以为他要就此疯了,谁知道竟然挺过来了,真是……”

  “说这个干嘛?!”叶思游神色十分难看。

  可白竹根本不惧他这个表情,只是嗤地一笑:“你怕提?我偏要提,游哥,我一年前就对你说过,你那个麻烦的徒弟,有病!还是心病,没那么容易好,你自己恐怕比我一个外人还要清楚十倍,总藏着掖着不提,有个屁用!”说罢呵呵冷笑了两声。白竹身为万花弟子,虽然姿容俊美,举止风雅,可说话却十分直白,更兼恶毒,叶思游被他这么一噎也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又喝了一口酒。

  “……好在快结束了。”沉默了片刻叶思游才接着道,“锦城去南方运最后一批材料了,这笔生意一结束,我就叫他回来,他要是不听,我去长安扛也要扛他回来。”

  白竹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雨声噼噼啪啪,似乎又大了一些,风向也变了,亭子四周悬着的一圈宫灯微微摇曳着洒下一些水珠。两人对坐无言,却都没有回去的意思,叶思游正要放下亭子周围的帘子来挡一挡风雨,水廊上就有藏剑弟子急匆匆地跑来了。

  “师叔,师叔!不好了!锦城师兄——锦城师兄和梅芳师兄他们在、在回来的路上——”

  叶思游的脸色一下子变了,连着白竹也侧过头,两人一起站了起来。

  (六)

  叶锦城等人大半的时间是被黑色布巾蒙住双眼,扔在车中随着那一伙身份不明的人往南走,他们走得已经算是尽量快。不过叶锦城并不担心,他知道不久就会有人来截,这免不了一场恶战,到时候可能才是真的危险。

  可他仍旧不担心,他不担心自己的命。

  可是援兵比他之前说给那个黑衣人听的三两日要慢得多。叶锦城之前的话里有威吓的成分,他其实清楚绝不可能这样快。他和叶梅芳被分开放置,藏剑山庄几人都被喂了软筋散,每日除了被颠簸得浑身酸痛,还要忍饥挨饿,他默不作声,暗暗数着时日。

  他们在往南走,奇怪的是,途经的各地也并未有派当地兵马来阻截他们的迹象,这一行人似乎被遗忘了。当然他们也并不敢太过嚣张,于是专挑小路走,走得比叶锦城他们之前慢些。叶锦城大多数时间被蒙着眼睛,只在有一次晚上露宿时被摘下来过一次,他观察了一下,为了不引人注目,材料绝大部分可能被留在了中途某处,似乎是想等待风声过后再回去取。这样对他们来说十分不利,这些人不带大宗物件,走得比他之前预想得快得多,目标也大大缩小,就算有沿途官府愿意管这事,也未必能找到他们。叶锦城知道,消息传递来回到了陆明烛手里至少要三日,陆明烛若是顺利求得人来救至少也要两日。

  已经整整十日了。他们走了十日的工夫,陆明烛若是带人来救,五日之内得赶完十日的路。他们离巴陵县已经很近。

  巴陵县四面环山,只有夜雨河横贯东西从中穿过,西北面龙饮丘与荒凉的招魂岗被山包围着,他们停留在山的北面。

  照例被喂下的软筋散和截元丹让叶锦城没法聚起气力。手脚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天黑了,找了一处隐蔽的山坳,为首的那人吩咐众人停下休息。叶锦城被反剪着手软趴趴地委顿在马上,只觉得一身都要散了架,冷不防被那人轻轻巧巧一把从马上提了起来丢在地上,这一下摔得他头晕眼花,只觉得胸口一阵恶心,那人从马上跳下来,提着叶锦城将他往山崖深处的山洞拖去。叶梅芳还有几个师弟早就在里面被横七竖八地丢成一堆,个个灰头土脸面有菜色,叶锦城喘了几口气,他本来想说点什么,可截元丹让他连大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很不甘心地在冷硬泛着s-hi意的石地上睡了过去。

  叶锦城是被天边猛然的一个闷雷惊醒的。

  石洞里黑漆漆的,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只听见外头不知何时狂风暴雨,连天大作,石洞的外面透来影影绰绰的火光,显然是那群人都守在洞口,点着了火把在守夜。他们本来是要连夜赶路的,却被这场暴雨截住了步伐。

  西边的天空一个接一个响起沉闷的炸雷,隆隆地滚过天际,白亮的闪电让周围山峦青灰色的轮廓凄厉地一明一暗,雨势滂沱,千万股水流汇聚成疯狂的溪流从四面八方奔流汇入夜雨河,巴陵县在叶锦城的印象中一直只有温柔的湖水与迷人眼的桃花,谁知道今夜的雨也这样暴戾。

  叶锦城从地上挣扎着抬起半个身子,向洞口的方向蹭去。从洞口灌入的冷风裹挟着零星的冰凉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泥土和青Cao的气味铺天盖地地冲他袭来。

  覆在叶锦城脸上凌乱的头发被风吹开了,露出他细长的眼来,他眼里跳动着洞外隐隐绰绰火把的光,那微红的光点在他眼睛深处投s_h_è 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神色,温柔,狂热,像是燃烧着烈火的湖泊。

  截元丹让他没有任何力气,只能竭尽全力地往洞口蹭去,粗砺的石头地面割裂了锦绣衣衫上精致的刺绣,划破了叶锦城的左脸,他全然不觉,像是沙漠中被海市蜃楼的水源吸引着陷入幻觉的人,被狂风暴雨吸引着往洞外蹭去。

  叶锦城不知道自己瞧着洞外狂风暴雨的眼神仿佛看见了情人一般温柔。他抬起头,竭力嗅着潮s-hi的空气,那里面混合着青Cao的芳香,泥土的腥气,这样白亮的凄厉的闪电,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白森森的两把刀刃反复凌迟着心口,拉扯出粘稠的血液,痛,痛中却有种他无比渴望的感觉。这雨水的气息里少了一种他深刻在记忆中的味道,那是血腥味,被雨水冲刷后的淡淡的血腥气,在枫华谷被暴雨冲刷得一地的红叶下面合着腐烂的植物一起透露出来,如今的风雨中没有血腥,那血只能从他被风刀雨剑凌迟的心头一滴滴地滴落下来,弥补他这空虚茫然的感觉——是这个味道,就是这样的味道。那个时候从唐天越手上滴落下来的血,从他自己身上滴落的血,滴滴答答,融化在雨水里,稀释,散开,归于泥土。唐天越在叶锦城无数个梦里出现,大声喊着叫着,叫的什么听不见,只能闻见浓重的血腥气、青Cao香、泥土腥味。

  叶锦城又觉得渐而支持不住,不知是药力的作用,还是外面滚滚的雷声和暴雨声让他感受到一种平静而温柔的抚慰,他觉得困,于是不再挣动。

  “真好……天越……这样的雨天,”叶锦城将血迹斑斑的左脸贴在冰凉的石地上,他竭力侧过脸,用嘴唇去亲吻s-hi漉漉的地面,他低声地说话,眼神朦胧不清地望着外面漆黑的暴雨夜,吃吃地笑,朦胧的发音像是情人间窃窃私语的情话,“只有这样,我才觉得你还活着……真好……”

  他渐渐又陷入昏睡,洞外凄厉的闪电和暴戾的雨声让他觉得温暖而满足。

  外面的人似乎听见了山洞中的动静,站起身来。为首的那人也站起来走到洞口往里看了看,见叶锦城似乎是蹭着爬出了一段距离,却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气息也微弱得很,便摇了摇头示意不必担心,转身举着火把想放回临时做的简易支架上。

  一阵风吹来的雨差点浇熄火把,众人纷纷躲闪,调整避雨的位置,为首那人眨了眨眼睛,擦掉溅落在眼角的雨水,举高了火把望进漆黑的雨夜里。火把狂乱闪动,他鬓边一缕垂落的s-hi润头发被灼热烤得发出嘶嘶的轻微声响。他定定地瞧了一会儿雨幕,突然架上火把,趴下身去,将耳朵贴在地面听了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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