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如刀 作者:Adrian Kliest/浅池王八(一)【完结】(56)

2019-06-14  作者|标签:AdrianKliest 浅池王八

  “明烛,你这是……”

  “没什么,”陆明烛摇摇头,流泻在肩头的卷发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天气就要热了,再不喝酒,要错过好时候了。”他说着坐下来,桃桃十分亲昵地粘过来,跳上他膝盖,陆明烛伸手摸了它两下,伸手拽过桌上的杯盘,打开酒坛往里面倒了一杯放在叶锦城面前。叶锦城沉默地看着他,脸上是诧异的表情,陆明烛可没看见,又倒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叶锦城的眼神动了动,端起那杯酒来慢慢地喝着,就是这工夫,陆明烛已经连着倒了好几杯酒一口喝掉,那样子无疑是有事。叶锦城看了他一会儿,那深栗色的眼睛闪烁着,可能是因为酒的关系,泛着点盈盈的光泽,不住地涌起清澈的波澜。叶锦城移开了眼睛,攥住陆明烛的手腕。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陆明烛拨开他的手,微笑地看着他,“九霆最近怎么样?”

  叶锦城没料到他问这样一句,愣了愣才道:“挺好的,师父前一阵还来信说,整天吵着要来找我,跟我学铸剑呢。”他说到这里也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啊,有个小师弟总是有趣的——”陆明烛又喝了口酒,微微一笑,“我本来还见你整天对他板着脸,吓着小孩子,如今看来倒是肯粘着你了,看来你这个大师兄做得……还不错。你知道么,我可不比你差,还没到中原的时候……”他说着突然停住了,像是喘不上气来,哽咽了一下,却又举起杯子将酒饮尽了,“……明灯,清霜,还有……清泉,都最喜欢粘着我。清泉,她……”

  “我知道,”叶锦城的语气突然冷冰冰的,连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不由自主地换上了这种语气,“她喜欢你。”

  陆明烛愕然地瞧着他,许久才放松下来,微笑着连连摇头。

  “没有,你不要这样,锦城——我对她,没有,从来就没有,她是我最爱的师妹——只是师妹。”他说着点点头,像是在肯定自己的话,又重复了一次,“只是师妹。”叶锦城还想说点什么,但是他瞧见陆明烛已经不用杯子,只是一手端起那个酒坛,显然酒劲已经开始有些上头,“小时候……她什么都学得快,阿契斐长老教我们读书写字,她也是最聪明的那个——喜欢跟我争,明明年纪还那么小,就已经……那么好看,锦城,”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瞧着叶锦城,恍惚地微笑,“你不要生气,我没别的意思……那时候我也还小,她最喜欢跟我在一起,因为x_ing子像——什么都要争,我告诉她,什么都要争,没得争,人活着原也没什么意思,是我告诉她的,她记得……可清楚了。”他说着似乎有点坐不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叶锦城身上靠,竹叶青的气息四下扩散开来,“……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

  叶锦城听得心浮气躁,陆明烛虽然再三强调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将谷清泉当做师妹,可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再是像陆明烛说的一样——叶锦城知道他没有说谎——可是,既然能用这样温柔而充满回忆的语气说起谷清泉,在始终温暖的师兄妹情谊中,说是一点点别的情绪都未曾掺杂,又有谁信呢?

  哪怕那只是遗憾和愧疚。

  叶锦城不大想听,但是又不得不听,两人闷头喝酒,像是拼酒一样。陆明烛这样多半是为了谷清泉,只要与谷清泉有牵连,说不定就有突破口,他强迫自己接着听下去,可还是显出了不耐烦,陆明烛发现了,不满地攥着他的手腕凑近前。

  “锦城——锦城,你听我说,认真点好不好?”陆明烛不满地嘟囔,模模糊糊的声音带着酒气,在叶锦城耳边缭绕不去,来回拨弄他的情绪,“……我从家乡跟着长老们来中原的时候——我说叫她等我回来,她不大高兴,”他的声音低下去,“她说‘师兄,不用你回来找我,我总有一日要到中原去,见识见识没见过的东西!’,我还笑了她……”

  当初的谷清泉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女,如今窈窕动人的身姿还未曾长开,可眉宇间已经隐隐透着永不服输的一股坚毅,像是在大漠中艰难生长的美丽花朵。陆明烛大笑,告诉她,那就要记得师兄说的话,什么事都要争一争,只有成了最优秀的弟子,长老们才会带你来中原,才能让你为了圣教散播光明出一份力。只是星月轮转,春秋交替,他在中原数载,看过明教气势逼人,声威浩荡震慑武林,经历过枫华谷之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再也无法像当初一样,什么都要争一争。大漠的环境是那样残酷,不争的,就没有生存的机会,苟活着的,也没什么意思——可到了中原,经历了许多事情,才发现有些什么东西,与当初想象的并不一样。

  她满怀希望来中原找他,所找到的陆明烛,却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也许这对她来说本来不要紧,可这个人不仅不是她记忆中的师兄,还早就将那些朦朦胧胧的约定放在了一边,一心一意地认定一个藏剑弟子,也许从头到尾都只是她一厢情愿,可既然给了她这样的希望,他陆明烛也并非全然无辜。

  “……我笑了她,要是想来中原,就一定要成为最强的那个。”陆明烛断断续续道,“锦城,那时候我觉得……什么事都要争一争,成为最强的那个,在这江湖里……才能,保护自己……才能活得好……所以,我是那么教她的。可如今,我想……我是……错了……中原人教会我许多东西——有时候退一退,也许……没什么不好。”

  他说着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叶锦城只觉得心中一窒。两人不知不觉地都喝了不少酒,陆明烛的眼睛里汪着盈盈水光,像是随时要滚落下来,可偏偏那浓密如潭边水Cao般的丰茂睫毛将那水光兜住了,只是闪烁着怎么都不掉落。

  “我觉得心烦,锦城……我每天都问自己,问明尊,到底怎样往下走才是对的,明尊没告诉我——不,我不是……”他似乎又有点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摇头,“不是故意亵渎明尊,明尊智慧无上,也许只是……我,是我领悟得不够深……”

  他在担心谷清泉。叶锦城觉得头晕乎乎的,胸口因陆明烛眼睛里那欲滴的水光而一片躁动,可心底里却冷静得像是玄冰。这种奇怪的感觉夹击着他,反而让他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他在担心谷清泉——他担心谷清泉什么?

  叶锦城将手放在陆明烛的肩上,那肩头上的骨骼凛冽,硌着他的手。

  “明烛,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听不懂?”陆明烛抬头笑了,两颊上晕着一片嫣红,“你当然听不懂,”他说着举起双手揉了揉叶锦城的脸,“你啊……你就像小孩子一样呢,当然听不懂我说的话。”叶锦城看见他眼神都散了,却还是笑得十分灿烂,“锦城,你笑什么?你不要笑……不要笑!我有时候……真觉得,你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比起你小师弟,也好不到哪里去——”

  叶锦城哭笑不得,却也觉得头晕得狠了,没有力气和他辩解,可越是这样,越是有股寒意从心底里漂浮上来。

  后悔。他如今后悔了。人活一世,就是要争,在这江湖中,不争的,只能成为刀下亡魂,即使苟延残喘,又有什么意义?他想起枫华谷暴雨中,在隐隐绰绰的火光中推门走进来的年轻男人,那人一脚一脚地踢在他和唐天越身上,森寒的眼神,发卷上流转着冰凉的冷光。那个时候他懂得要争,如今唐天越死了,枫华谷那么多人死了,他如今来跟自己说后悔。朝廷嘉许,明教在武林中不可一世时他不说后悔,如今破立令一下,他才来跟自己说后悔。

  什么后悔。什么后悔?

  叶锦城在心底里无声地冷笑起来。

  这宅子离平康坊很近,傍晚的平康坊,正是歌舞酒色之花开放最繁盛的时刻。一轮赤红的夕阳悬在远处大光明寺高高飞起的殿角,逐渐地沉沦在昏黄的暮色里。这平康坊的后街上,能听见隐隐的喧嚣之声。这尘世喧嚣此起彼伏,和着群鸟晚归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一两声咕咕的鹧鸪低鸣。

  唐天霖抬头听了听,那声音十分低微,却咕咕地重复着又响了几次。这后街上的小摊繁杂,售卖各种东西的都有,他默不作声地冲周围人笑笑,动手收拾摊子,说自己今日要早些回家。

  (三十九)

  春风从东南方向吹来,温柔缱绻得像是情人的手。此时恰逢正午,从洛阳往北邙山的官道上没什么人,卫天阁收了收缰绳,让胯下的马儿放慢了脚步走。转头迎着风他舒了口气,挺直后背舒展筋骨。近来他并不轻松,唐门与丐帮都来人与他接触过,他从另外开辟的通信渠道得到过不少消息,而除了这些外部送来的消息本身,天策府也早就留心明教动向。尤其是破立令颁布了足有一年多,却也不见明教真正解散——他们仍旧隔三差五地进行集会,仍旧在向长安聚集,只是这些集会或明或暗,倒没有什么太大的妨碍,朝廷也并未给天策府下达什么新的指示,只叫他们观察待命。卫天阁一面策马慢慢走着,一面在心中思索着这些事。天策府有一部分势力在长安,但是如果真的发生什么事,如果要临时调配,恐怕时间上也牵强,未必够用——明教知不知道如今动静已经引起朝廷注意?他们是只会集会反抗,还是会酝酿别的事情,或者另辟蹊径?

  卫天阁想着想着觉得头痛,身后的官道上传来马蹄声,奔雷样急促地打破了春风的和煦,也许是官道上的信使。卫天阁想着也未抬头看,那马蹄声从身边掠过,一径往远处奔去,那马蹄声远去却又绕了回来,卫天阁正在头疼,却冷不防凌空一声马鞭的抽响,近在咫尺,惊得他一提缰绳倒退几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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