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布袋戏·雁俏·归雁 作者:开瓶可乐冷静冷静【完结】(17)

2019-06-13  作者|标签:开瓶可乐冷静冷静

  上官鸿信任他搂了会儿,低笑道:“你这是不肯放我走了?”

  俏如来这才勉强抬眼,睡意惺忪还透着迷茫。

  外间侍者无声走来,撤开屏风,服侍两人梳洗。上官鸿信坐到一旁榻上,由着侍女梳头整冠。几人退出后回来各自手捧漆盘,放着衣物与配饰,他站起身,一件件穿上,末了环佩压身,庄重的玄墨与艳丽的赤色穿出一身端方挺拔。

  俏如来正整理着繁复的僧袍,上官鸿信走过去,顺手拉上系带,摸过肩头,抚平折痕,好似世上只此一事值得关心。

  俏如来道:“我有话与你说。”

  上官鸿信瞧了眼窗外明媚日色,漫不经心道:“今天是个好天气呢。”

  “是与你有关的事,也是我为何来这里——”

  “等见过妹妹再说,好不好?”

  修长的手指压上了唇,凝视他的眸子里,竟有几分祈求似的颜色,俏如来怔了怔,沉默地点头。眼前的少年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两样,习惯与他对弈的俏如来却敏感地察觉到了穿透棋路的杀伐之意,心中不免一惊。

  心不在焉,一败涂地在所难免,上官鸿信还笑,怎么那么沉不住气。正好侍女入内禀报了准备,顺手就牵起俏如来一同外出。

  木屐走在山道上,踢踢踏踏,发出清脆的声响,伴着慢悠悠说起的少年事,俏如来走在他身侧,恍然生出了他们已相伴多年的错觉。

  山道尽头是一座浮廊山亭,若是冬日来访,撂下重帘温酒漫谈,笑看古木银妆素裹或许是美事。此时却不是好时候,秋日树叶刚刚泛黄,尚且是绿树成荫的时节,青葱翠色衬的古木之下那座坟冢雪白的近乎突兀。

  里头埋葬着羽国的九公主,或许也埋葬了身边少年的一部分。

  碑上一字也无,细细辨认,能见到一只飞天凤凰盘旋而上,栩栩如生,随时像能从石中飞出一般。

  上官鸿信上前道:“我来看你啦。”

  松开的温度让俏如来不由自主按上自己的手背,他们的体温差的多了些,最初似乎并没有这样。

  墓碑前放置一个精巧的小竹桶,原以为是祭拜用的酒,没想到上官鸿信拿起挂在竹桶上的酒提子,盛满其中的液体就往无字碑上浇,无色亦无味,不过是纯粹的清水。

  “这是我故乡的风俗,中原应该没有,洒扫坟茔代表洗尽铅华,有洗去凡世罪孽的意思。”上官鸿信一边说着,单膝跪在坟茔前,耐心地打s-hi墓碑每一寸。见俏如来双手合十,他再没露出之前听经文时头大如斗的神色,而是笑了笑,“多谢你了,我妹妹虽然不信佛,但也算仔细研究过几本,挺感兴趣的。”

  俏如来垂着眼,薄唇翕动,一粒一粒缓慢地拨动晶莹剔透的佛珠。微漠星火划过眼前,他指甲一痛,竟是太用力,掐在了接口处,伴着飞舞零落的碎光,不用什么镜子,也知晓此刻自己必然脸色惨淡。

  上官鸿信已站起身,仔细抚平了衣摆,望过来沉静的目光像含着笑。

  三分审视,三分欣慰,三分惋惜,末了却是一分奇异的漠然。

  将霓霞谷付之一炬的少年烧尽了所有人族与魔族,一旦丧失对生命可贵的感知,冷酷也不能被称为冷酷,是一只怪物,栖身于人类的空壳,难怪再也无法成长,因他早已死去。

  骤然刮起的大风吹的俏如来退后数步,雾气氤氲蒸腾,不过稍稍错眼,暧昧的暗色成为世界的唯一,明亮的只有雪白坟茔后再熟悉不过的血色琉璃,一如记忆中那般艳丽华美,细碎珠串随风摇曳,折返微光,照亮了树下那张俊秀的面容,未免过于平静。

  悬浮空中的三枚深色圆石像探究的眼瞳,散发深沉的恶意,俏如来觉得眼熟,电光火石间,确认了他的确见过这种说不出材质的晶石。

  “钜子。”少年轻缓地唤道。

  一言既出,再无余地。

  俏如来捏紧了佛珠,仍是道:“墨门不是没有办法。”

  回答的嗓音比平日还柔和许多,“你要放任凶神为祸于世吗?”

  “你什么也没有做。”

  “是不能。原本我不大清楚墨门对钜子是怎样的看法,现在看来,你若是不能杀我,公子开明就会取而代之,了结凶神。”圆石化作凛冽秋水,上官鸿信执剑在侧,见俏如来一动未动,平淡一笑,“当断不断,策天凤居然收了你这样的弟子。”

  迫人寒光蓦地直逼而来,俏如来悚然后退,险些血溅三尺之时,古朴长剑凭空化出,金戈之声乍起。虎口被强硬的撞击震到发麻,佛珠凌乱摇晃着,俏如来对上了y-in沉的金眸,分明还是灿烂的金色,掺杂一星半点的杀意,便冰冷如寒霜漫天,令人通体生寒。

  “再见了。”

  话音未落,俏如来已被震开,双指并起划过剑锋,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牵动墨狂,勉勉强强格挡再一次的剑光。

  “策天凤有没有说过,你很伪善?”上官鸿信冷冷说道。

  俏如来根本没有分心的余力,理所当然一言不发。他武骨不佳,原本就不曾学武,跟随默苍离后修习术法不过一年半载,面对身负身负凤凰之灵且术武双修的上官鸿信,即便依靠累积千年的止戈流,依然连防守都逐渐吃力,呼吸间开始闻到从胸腔里泛出的血腥。心念一动,想要施加更多术力,止戈流给予回应,初时的确轻松不少,手中动作意外流畅,俏如来反应过来时已然失控,紧握的墨狂开始主动攻击,而他甚至无能为力。

  俏如来这才惊觉,止戈流与凤凰之灵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区别。同样给予异乎寻常的强大力量,蚕食宿主的生命,他此前从未cao纵过如此庞大的术力,理所应当被完全吞噬个人意志,尽管心中并无杀意,手下依旧咄咄逼人。

  万千剑化为一道剑光,一招一式直逼对方命门,绝对的力量能稍稍弥补经验的落差,终究颓势难挽。上官鸿信反手横剑而来,墨狂一腔孤勇倾身刺去,是两败俱伤的走势。

  俏如来睁大了眼睛,像是已在秋水镜面,看到自己飞出的头颅。

  迫近的少年忽地露出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俏如来心中顿生异样,然而他原本就无法完全控制止戈流,枉论及时收剑。墨狂当胸穿过,另一柄剑却生生顿在颈侧,收不住的剑气划破了肌肤,寒刃落在肩头,因另一端已无着力,坠落发出沉闷的声响。

  鲜血零落喷溅在衣上面上,俏如来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接住摇摇欲坠的少年,腿却发软,一同跌落在地。察觉他要将剑抽出,俏如来想也不想就厉声道:“别动!”

  然而他并没有补救的法子,手忙脚乱地想要将人抱起来,稍一动就只能见□□汩汩外流,上官鸿信勉强直起身,不过是极小的动作,吐出的血染透了俏如来雪白的衣袖,他却完全不觉得痛似的抬起了眼,“不要哭。”

  忽略可怖的场景,他甚至可说气定神闲,眸中不再y-in沉,恢复平素逗弄人那般明亮,因生机散离,便成了西沉暖阳,光辉终有尽时。

  俏如来恨的说不出话,恨自己的迟疑,恨他的武断,浑然未觉眼泪盈满,不自觉滑落,滴在手背上的功夫已然凉冷,化开未干的痕迹。

  上官鸿信随手抹去,喘着气道:“我还能撑一会儿。”

  凤凰之灵顽强地填补身躯的伤口,竭力延长宿主破落的生命,上官鸿信明了,他再也不会因这股力量恢复,却十分安心,甚至可说期待。

  除却血r_ou_之躯的妖族魔族,长久存留于世的非人,连百鸟之神的元灵也避不可免走向疯狂,由诛魔剑阵斩断继承的循环,再好不过。

  他吃力地伸出手,想去摸俏如来的脸,发觉指尖散溢华光,几乎变得透明,便只在他眉心划了两下,转而拿袖子仔细擦干净沾到的血,柔声道:“墨门术者自我献祭创造的止戈流,因代代宿主的奉祀越来越强,我不清楚它能取我多少术力,但至少……能一直这么陪着你了。”

  俏如来满腔话语被这话堵在喉咙里,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恨恨道:“我要的,是你的人来陪我!”

  这话不知哪里逗乐了上官鸿信,他居然笑起来,被翻涌的血腥呛得连连咳嗽。

  “你身为术者实在是太失败了……”他顿了顿,大口喘气,“可我又高兴你这样稚嫩,这世上只有我……会是你未成熟时投注感情的非人。”

  俏如来低垂眼睫,轻道:“你不看着我,怎么会知道只有自己不一样?”

  “我就是知道。”上官鸿信将重量更多的压给俏如来,眯起了眼睛,“你带小妹……去见策天凤罢,她会欢喜的……至于我……”他幽幽叹息,已经定不住目光,透过俏如来像看到了遥远的彼方,喃喃着说:“我想回羽国。”

  他们自然都明白,他说的并不是当下的羽国,而是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可是回去也有不足啊……”少年的面目头一次露出长者的温柔,低弱的话语如同寒刃一片片凌迟心头,“我留不住任何人,却留住了你……对不起。”

  臂弯陡然沉重,眉心鲜明的疼痛刺伤了理智,俏如来想着不能哭,紧紧捏住了尚且温热的手。

  他不会再得到回应了。

  公子开明来到时,琉璃树阵法未收,烟气飘飘渺渺,凄凉赤色别有一股破碎的冶艳。

  白发僧袍的年轻人委坐在地,半身染透赤红。怀里的少年神态安详,仿佛不过是小憩须臾,过会儿再一睁眼,又是满不在乎的骄傲神气。

  许多年前遇到上官鸿信的场景此时重现,俏如来平静的异乎寻常,耐心为苍白的少年整理发冠,听到脚步声,抬起头,食指压唇,是一个体贴的噤声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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