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在骗他啊，嗯，你挺会想的。周泽楷腹诽。
他从小到大都是这副闷样子，人际关系交到哪里，又基本随着升学转校中断了，他不主动联系别人，时间一长，人家也就把他忘了，进入职业圈后，跟他稍微近点的，除了轮回的队友，就是第五期群里的小伙伴了。为了研究怎么打叶秋，一叶之秋的视频他看得快吐了，有时做梦都能梦到战斗法师的魔法炫纹如野蜂飞舞。而叶秋本人，他却不怎么熟，最多在群里看看叶秋怎么一句话炸掉了整个群，没多少单独接触，除了那件无意中把他俩串在一起的隐私，他的隐私。但周泽楷就是觉得，这还真像叶秋干得出来的事啊。
很快，周泽楷就知道了，叶秋干得出来的事，多了。
“……这个人是我的双胞胎弟弟，叫叶秋”，叶修继续说，把烟取下来，说得清清楚楚，“哦对了，其实我的真名叫叶修，你记一下，到时别叫错了。”
“……………哦。”
周泽楷表情凝固、动作僵硬地拆开新烟盒，捻出一根细长的烟，机械又用力地咬住，点上。仿佛这样，就点着了叶修轻描淡写出来的这个足以震动整个荣耀圈的惊天猛料。
周泽楷没追着问叶秋化名的事（也有可能是惊到失语了），叶修也没管杀不管埋，把周泽楷扔进一个大窟窿里后，对他说，你就在里面待着自己琢磨吧。他还是捡着能说的部分，给周泽楷说了个大概。说他当年报名参赛的时候，身份证没办好，就用了叶秋的身份证，这一用，就改不回来了。
叶修明白，所有会关心这个问题的人，无非是关心荣耀之神到底是哪一位，存不存在狸猫和太子互相换着玩这一说。
甫一听到这个秘密，周泽楷的确有点精神恍惚，不过叶修的解释尚在地球科学范围内，他很快就接受了，甚至还联想到了更丰富的层次。他问叶修，不露面，也是因为这个么。
差不多吧，叶修说。想彻底专注打荣耀也是理由之一，但在同为职业选手的人面前，却没必要说了，不是秉承着这样心态的人，走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周泽楷心里瞬间滑过好几个念头。联盟允许这种事么？被发现了会怎样？荣耀最大的未解之谜就这么随随便便解开了，不过仅限于一个再也私密不过的小团体之中，并且把这个小团体里的人变得好像共犯一样。
“共犯”提醒了周泽楷这件事的严肃x_ing和纪律x_ing，他把烟掐在烟灰缸沿上，郑重地向显示屏表示，不会说出去的。
“我当然信你了！”叶修做着手cao，两手五指互相c-h-a起来，弹琴似的揉按关节，人放松，声音也放松，“你也有秘密押在我这呢！”
……不能让神圣感延续个三或五秒么？
“对了小周，你们那个圈子，都怎么互相称呼的？”
周泽楷被叶修问住了。
他那点业内知识其实都是训练累了，偶尔刷刷网页查来的，同志论坛上有各式各样的称呼和暗语，他想了想，问叶修，“怎样的？”
“就是下面的那个，怎么称呼上面的那个呗。”叶修说得很懂似的。
周泽楷当然不会跟他科普，这种事，没有绝对的上也没有绝对的下，他顺着叶修的话反问回去，“你想上想下？”
直男叶修说得理直气壮，“当然是上，我已经习惯了高高在上。”
这是一回事么？周泽楷被叶修的逻辑感化了，半天憋出一句话，“……不行。”
这个答案是叶修万万没有想到的。后辈，小五岁，平时低调得都快当鸵鸟了，恨不得把头埋起来，逗他两句，要么和善地笑，要么木头木脑地应，叶修把他当小孩儿看。现在，小孩儿搞叛逆了，一言不合就质疑老辈儿的权威。
叶修改口，“无所谓了，咱这不是装的么，你就说下面那个叫上面那个，怎么叫。”
“叫……哥吧。”周泽楷犹豫了一下。
“挺好，到时候你就这么叫我。”
“……”
叶修的表情庄严而肃穆，“这些细节很重要，知道么小周。”
周泽楷不知道哪里重要。
“我弟随我，特聪明，要不然我也不找你帮忙了，他既然觉得我在骗他，搞不好会找个懂行的人来辨别一下，所以做戏要做全套，这些细节都是容易露馅的地方，都要注意。”
“……………”
叶修说得很坦诚，周泽楷只想问，我现在不干了行不行。他答应帮叶修的忙，只是觉得举手之劳，人家都开口了，帮就帮了，眼下这可是要送佛送到西的节奏啊，他们的关系，还没近到那个程度。
或者……心底有个声音说了真话，这可能是个危险的开端。他们这样的人看待同x_ing，欣赏和喜欢绝对不会是两条泾渭分明的线，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到交集，纠缠到一起。
周泽楷是弯的，刚发现自己弯的时候很迷惘，好像人生本来一片坦途，他清晰地看到了每一个路口、每一个路牌，知道该怎么走，抵达怎样的终点。毫无预警的，转过一道弯，就来到了迷雾重重的原始森林，每一株Cao、每一棵树都是扭曲的，未知的，充满杀机的。他曾试着接触过同道中人，解惑也好，找认同感也罢，但从来没融入过那个圈子。这种心情搁久了，没得到妥善地安放，却习惯了，也就顺其自然了，仿佛在阳光下放了一盆水，它要蒸发，就由着它蒸发去。
只是至少，目前，他不想踩进这谭死水，不想害人害己。
叶修不晓得周泽楷正在居安思危，已经想到这么深远的地方去了，周泽楷久久没声响，叶修又说了两句，安心比赛就行，这事要办也是季后赛之后了，再约时间。
周泽楷回过神，叶修似乎把耳机摘下来了，说出的声音像放进一个玻璃罐子里，说他屋里来人了，他先挂了。
周泽楷洗完澡出来，浑身发热，他就穿了一条长裤，光着上身站在窗边晾头发。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如同围了一层浅灰色的幕帷。窗外霓虹四s_h_è 流转，是夜晚的阳光，还没减弱的趋势，投到幽暗的墙上，像投了一面游动的深海。
周泽楷一晃鼠标解除屏保，意外地发现他和叶修聊天框上语音通话还在继续。
是还有什么事么？周泽楷带上耳机，里面传来两个人交谈的声音，周泽楷辨认了一下，一个是叶修，另一个就不知道是谁了。大概是叶修忘了挂断语音，就一直这么连接着了。
周泽楷无意探听别人聊天，正要挂断，就听到自己的名字被那个陌生的口音叫出来。人的耳朵对自己的名字都很敏感，跟着，包含自己名字的这句话也完整地拼出来了。
那人道，“荣耀今年全球同步更新了新版本，要加大海外宣传力度，联盟打算让周泽楷当形象大使。”
周泽楷点鼠标的手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这话应该是向叶修说的，叶修回话道，“联盟欣欣向荣，我替冯主席感到欣慰，烟灰缸不用了吧，不用了给我递一下。”
给没给叶修烟灰缸，周泽楷看不到，他只感到那人的语调扬了些，似乎还有点拳落空处的无奈，“周泽楷连个冠军都没有，为什么会被推到前面来，不就是形象好打得炫会配合么！这些荣誉本来都该是你的，我们嘉世的，现在让别人捡走了！”
周泽楷无法目视叶修那边的场景，也估的出来，那人说前面那句话的时候，是想得到叶修正面的、直接的、跟他一样遗憾的回答，可是被叶修四两拨千斤地弹开了。而这句话，叶修像是终于肯正视了，虽然口气淡得没什么变化，“荣誉，我早就有了啊。”
在耳机里的大段沉默中，周泽楷隐约猜出和叶修说话的人是谁了。
来找叶修的人是陶轩。
陶轩晚上和联盟主席、各战队老板开完视频会议，叫了崔立去吃夜宵喝小酒。酒足饭饱，他打算就近回上林苑的房子住一晚。走之前，他借着酒意站在正门口观赏嘉世战队的主楼。
战队的原址是一幢老旧废弃的写字楼，在陶轩的投资规划下，旧的倒掉了，变成新的，灰头土脸的倒掉了，变成神气气派的，一晃几年过去了，嘉世的队徽光洁如新，融进青白月色里，骄矜又挺拔，看得陶轩胸腔发热豪情顿生。这是他的王朝，他成功了。
可这成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他的目光落到一扇透着微光的窗户上，缺憾在这里现了形。
陶轩多有商业头脑，叶秋就多让他难堪和痛惜。尤其是周泽楷在赛场和商业场合的横空出世、强势崛起，更是让他意识到，对叶修的妥协，让他失掉了多少本该到手的利益。偶尔他晚上失眠，想起来，更睡不着了，牙都咬碎了。
陶轩拔腿走向叶修的宿舍，凭着酒劲和豪情热了舌头，大有再拯救一下叶修的意思。人总是这样，很多时候明知道结果，仍忍不住幻想由自己一手改写结果的美妙体会，仍忍不住要尝试。
只可惜，和叶修花了大时间拉家常兜圈子，刚带进主题没说几句，陶轩便意兴阑珊，失去了说下去的热心。
固执、不知变通……从什么时候开始，叶修身上他认为是年轻人稳重表现的品质，都变了味，成了碍眼的绊脚石？
陶轩带了点赌气的心思，拿话跟叶修使劲，“你之前不是也觉得刘皓不够火候，当副队长不合适么，我没听你的，提拔了他，合不合适，现在你看到了吧？你不管的事，他打理得多好。”
叶修腰倚在窗台上站，一只手夹烟，另一只手扣住台沿，五指弹琴似的来回跳动，他听到陶轩的话，听出这话里隐含的挑衅，低头，笑了下。
陶轩炫耀他眼光准，叶修也不反对，大家立场不同罢了，他说，“对于你们老板来说，刘皓的确是个合适的副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