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周泽楷摇摇头，“赶时间。”
“嗯？赶什么时间？”
“早做完，我要出去。”
“出去？去哪？”方明华脑子里转迷宫似的，可话一出口，他也反应过来了，“哦你要去H市？你要去找叶秋？”
周泽楷没吭声，没吭声就是默认了。
方明华默了默，尝试向周泽楷议，“人家这刚退役，兵荒马乱的，手头事情肯定不少……”，在很多人看来，叶修的退役像是大晴的天忽然降了一场雷阵雨，虽然被淋傻了，但也没想过y-in谋论什么的，毕竟叶秋的年纪在那，这半年来的成绩也在那，方明华的看法便很主流，认为叶秋是心生退意，自主退役，“你可以先联系他问问情况……”
周泽楷斜扭过头来，深潭似的目光灌过来，盯住他。方明华一秒闭嘴。这个周泽楷，有时候觉得他像自己的弟弟，有时候又想大喊，队长别开枪是我。
方明华的余光瞥到电脑上显示出的训练软件评分，近乎完美，要用他们圈内的话说，就是状态热到发烫。
周泽楷缓缓地开了口，“联系不上，他没电话。”
“……”，方明华双手奉上自己的车钥匙，“你没开车来吧？下午开我的车去好了。”
周泽楷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训练时心无杂念，开车往H市走时心里全是杂念，有些凌乱，拼图碎片一样，一块一块往上摆。
就算能在网上联系上叶修，他还是必须要去一趟的。别人或许猜不到，他一直关注着叶修，能猜不到么，叶修退役退得太突兀太蹊跷了，绝不会是心平气和地分手。他不是去向叶修求真相的，他不确定这时的叶修需不需要旁人的帮助。可周泽楷需要叶修，他就去了。
十分通俗的理论，突然不见了，才知道对方有多重要，比之前的所有设想加在一起还要重要。原来以为能放的，不能放，原来以为能等的，不能等。
周泽楷还没乱到像无头苍蝇一样失了方向的地步，他打了个电话给叶秋。叶修不是没事爱四处溜达的人，他想，叶修离开嘉世后，要么回B市的家里了，要么就还在H市。
叶秋接了电话，也火急火燎的，看来也收到叶修退役的消息了，看来也同样不知道叶修在哪。他劈头就问周泽楷，他在你那？意料中的事，周泽楷没多失望，他说，没。叶秋紧接着又说，小苏我也问了，她也不知道那家伙去哪了，都退役了，也不回家……叶秋俨然是拉开架子，要跟周泽楷探讨分析一番叶修去哪了。
叶秋也着急也不着急，这很正常，叶修是他兄弟，他关心他的去向，但无论早晚叶修都是要回家的。周泽楷不同，他跟叶修之间的线太不牢靠，断了就断了。
周泽楷已经下了高速公路，一路疾驰，泥水把车身甩成了花脸。
回聊。周泽楷切断了叶秋说了一半的话。他到了叶修的城市，原本还能维持住安定的心，一下子升起了火。
叶修会在哪里，是什么心情呢？
说实话，要去H市找叶修，周泽楷对自己的判断相当有信心，可要去H市的哪里找叶修，周泽楷一点想法都没有，完全是跟着感觉走，先到嘉世，再以嘉世为轴心，一条街到另一条街地荡过去找。
一个人的地毯式搜索还能怎样，只能沿着大路走，开着车，靠一双眼睛去左右撒网。明知道无异于大海捞针，还是要捞下去，不做点什么，心里就群魔乱舞，野火烧不尽。
好歹职业选手的眼力很灵，假如叶修出现在人海之中，周泽楷自信他不会看漏。他开车开得很慢，右脚虚踏在刹车板上，随时准备踩下去。
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在周泽楷用视线劈开的路两边，一张张闪过的脸，美的不美的，都是与叶修无关的长相。雪被扫成一堆一堆的，积在路旁，开始有了化成冰水的迹象，地面被雪泥涂鸦过，有一种冰凉的脏乱感。
一个人在一座城中缓慢地移动着，与城相比，人太小太微不足道了，比人弯下腰来，注视着一只蚂蚁还要大得多的多的落差感。明明四周都是其他的同类，都是各种市井的声音，鸣笛声，吆喝声，高音喇叭的声音，周泽楷还是觉得他像行走在凌晨三四点的死寂与空旷中。
只有一轮火力薄弱的太阳陪着他，很快，太阳也死了，夜色像融化的浓稠糖浆，铺满了整个天空。街灯穿线一样，一盏一盏的亮起来，在黑暗中渺小的亮着，像死去的坠落的星星。
最后，周泽楷又回到了嘉世俱乐部的大门口。他很累了，脑袋里像有人在击鼓传花。他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歇了一会儿。然后坐在车里发呆。
开车乱转的过程中，周泽楷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成了一只盛满水的瓷罐，罐身上有裂痕，水不堪压力，一点一点渗出来，渗空了。斜对面是他上次见到的，挂过为嘉世打气的横幅的网吧。和大部分网吧一样，门上墙上挂着游戏的宣传海报和吸引顾客的优惠活动。
任何一点和叶修共同经历过的景物都在加深周泽楷的空落感。
他把车窗放下来，北风呼呼往车里钻，应该是冷的，他感觉不出来，浑身上下都因为焦灼和憋闷而罩了一层不透风的热气。他两边脸上都是烫的。
他点了一支烟，胳膊架在窗口，一口又一口机械地抽着，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干什么，该去哪了。
往车载烟灰缸里丢烟头的时候，周泽楷的手指不小心戳到了车载音乐的开关，没放CD没接优盘，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响起来，自动跳到广播电台。周泽楷索x_ing调起频，他不是想听广播节目，甚至对自己在捣鼓收音机这件事都没什么概念，只是漫无目的地，一下下地按。
“嘉世战队前队长叶秋……”
周泽楷的手指停住了，电台里的女声沉沉戚戚，要是在叶秋名字后面加个同志，就像新闻联播里发的讣告了，哀乐可以奏起来了。周泽楷听了下去，电台里在转播叶秋退役的专题节目。
那个叫兴欣的网吧，门突然开了，一个人跑出来。是个女人，脑袋后面荡着马尾，马尾一甩一甩的。女人到了外面，转身对着墙，低下头，不动了。路灯印出一个正在伤心的弓着的脊背。
这一幕正发生正好在周泽楷的斜前方，他离得不算近，听不到那边的声音，但女人的动作让人觉得她很用力地推开门，很用力地跑出来，要不然，也不会吸引周泽楷的注意。
周泽楷坐直身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口气堵住了，吐不出来，喉咙都是疼的。
女人之后，又一个男人从同样的门里出来了，刚想往左走，似乎是发现了右边的人，又往右去，和面壁的女人说话。
仿佛舞台剧中的场景，一束灯光打过去，打到男人脸上，为观众指引主角的登场。
周泽楷猛地按灭车里的广播，像是怕这声音过分吵闹，吵得他看不清那人。
那是……“叶修……！”
周泽楷推开车门跳下车。
他的脚踩在地面上，终于有了切实踩在地面上的感觉。这时他才感觉到，他的脚都冻得有点僵了，像别人的脚。
然而一下子全暖和过来了。
可叶修接着又闪进门了。
周泽楷跟着也在车旁边站住了，行驶的车突然刹住了似的。
没一分钟，叶修又出来了，嘴里还叼着一根烟，拿了什么东西塞到那女人手中。他背过身去，女人走上前去叫他，他又回过身，两人互相做动作，说了什么的样子。女人进了网吧，叶修留下了。
留下的叶修在门合死后，轻轻地靠在网吧的大门上，两只手都c-h-a进羽绒服的兜里，下巴微微扬起，含在唇间的烟头指向遥远的星空，一阵一阵压出烟气，将整个人都变得缭绕了。
这是一个有心事的人，在为心事惆怅的姿势。
周泽楷看不到叶修的正脸，因此便看不到叶修的表情。但很快，他看到叶修低下头，摊开一张纸巾，抹脸，搓鼻子。
……他是……哭了么？
周泽楷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总归是难受，各种滋味的难受绑在一起。他想，大概比这所有的事都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要难受百倍。
扔掉纸团，叶修呵了呵手，向马路对面走去。
看他的走向，总不是要回嘉世吧，应该要去嘉世旁边那间小饭馆，这也是叶修曾经给周泽楷介绍过的，他常光顾的吃饭点之一。
叶修躲着左右两边的车过马路，他躲不过周泽楷粘在他身上的目光，他要是能看得再仔细点，就能看到不远处廊柱一样的周泽楷了。可惜，这目光没有更深远的目的，就差一点点，始终到不了周泽楷身上。
迎面来的一辆车没关大灯，白亮的灯光从叶修脸上刷过，叶修眯起眼睛避亮。
一团光起，一团光灭，却让周泽楷看清楚了，叶修又恢复成那副轻松平常的神色了。
叶修是谁？无论他把别人带进怎样的情绪里，他总是最快找到出口，爬出来的那个。
周泽楷的肩膀抖了抖，居然笑出声来。是人骤然理顺了什么后，给自己的那种坦然的笑。
不管叶修为什么退役，他会回来的，会回到荣耀里，回到联盟。周泽楷深信不疑。
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因为这个深信，他又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前堪堪停住了。
他要出现在叶修面前，很容易，就地告白求交往，也很容易。只是这么做的话，之前的忍耐和坚持又是为了什么呢？
叶修在里面吃饭，周泽楷在外面等——叶修进了饭馆，总不能是去住宿的。
周泽楷开了暖风，他在H市奔波了半个下午，暖风一往脸上熏，心沉回去，睡意就像落在水里的瓢一样，晃晃悠悠地浮上来。
周泽楷又把暖风关了。
万一睡着了，像新闻报道里说的，氧气不足闷死在车里，怎么办，或者一不留神，叶修又跑了，他没跟上去，怎么办。这两样事想来都挺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