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向导部的人都设置了陌生地址屏蔽，”叶修懒洋洋地回答道，“否则邮箱一天至少被塞爆三次。”
孙哲平有点沮丧，但以他的风格当然不会沮丧太久。两秒钟之后，他把手虚握成拳，往手心吹了口气：“那就冲进他们校区！多找几个人掩护，被拦下来之前，我应该能冲到他宿舍楼下。”
叶修很想鄙视他，又觉得孙哲平这霸气的行动力有点帅，至少自己从没想过要冲进向导宿舍区。倒不是怕被处分或记过，只是自己如果真这么做，那个人大概会嘲笑自己很久。
那个人……是谁呢？
叶修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只怀表正静静躺在那里，阳光下表盖上金色的白鹭栩栩如生。在安静的山顶上，叶修脚踏着厚厚的落叶，突然觉得自己该有个很怀念的人。
“唉，又是第二。”孙哲平又端起了望远镜，挺郁闷地说，“你说我下次放水让他拿个第一，他应该发现不了吧？”
叶修没做声。他知道，孙哲平喜欢的人是个向导，又活泼又天真，笑起来好像正午的阳光。他应该认识这个人，或许还很熟悉，可不知为什么，他很清楚这个人并不在这里。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空旷的s_h_è 击场。真宁静，广袤的视野里只有他和孙哲平两个人。
“走吧。”孙哲平笑着招呼他，“回去我们也打一场。”
叶修知道，如果这时候和他一起回去，他们会去竞技场或s_h_è 击场切磋一把，然后回宿舍和一群人疯闹一通睡觉。熄灯之后睡着之前，他们会天南海北地胡侃半天，聊天的内容永远毫无创意低俗无比地围绕着隔壁的向导、向导和向导……
虽然在军校五年，他们和这群向导同学最亲密的接触，就是两个寝室联网打游戏，且败多胜少。
叶修在朦胧地想起，似乎有一个人，总是认认真真地计算着两人之间的胜率，一遍一遍地和他说“再战”！可这显然不科学，以叶修变态的无敌程度，从来就没有谁愿意被他反复蹂躏。
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么？还是只是自己的幻想？叶修望着天边的余辉，发觉太阳似乎永恒地挂在地平线上，维持着日与夜的交界。
他握紧了手中的怀表，像是感觉到了叶修的疑惑，沉睡的表针再一次疯狂地旋转起来。叶修可以感觉到，那埋藏在“滴答”声里的急迫和孤注一掷，它在催促着自己……
离开，不可以停在这里。
这只怀表……是谁留给他的？
叶修拼命地回想着，然而记忆像是被冻结了，线索破碎不全。夕阳的照s_h_è 下，黄金的制成的怀表静静地泛着光，那只白鹭在躁动不安的跳动中像是随时要飞起来。
白鹭……为什么是白鹭？叶修闭上眼，仿佛能看见一只白色的水鸟，优雅而宁静地伫立在漠漠的秋江上。它凝视着自己，展开雪白的翼，远去的身影像一朵云。
他觉得自己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只要想起来，就能够明白自己为什么存在于这里，又为什么要离开。
指针仍在转动。
“我不能留在这里。”叶修握紧了那只表，低声说道。
太阳在一瞬间落下了，黑夜就这样铺天盖地，并蒸腾其一股雾气。在浓重的夜雾里，孙哲平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而后是s_h_è 击场、山丘和树木……
叶修闭上眼睛，而后缓缓睁开。
他站在战场上，这里原本应该有堆积如山的尸体，可现在却空旷极了。天空低垂着血红色的云，硝烟还未散去，四处都是血腥味。
“小叶，借我点钱。”旁边有人说。
叶修回过头，看见郭明宇讨好地冲他笑，一贯地穷酸邋遢相。这个人似乎永远没有前辈军官的自觉，一到了借钱的时候，简直无所不用极其。
叶修把手放进口袋里摸了摸，空空如也。他有的只是紧握在手里的那块怀表。
“没钱。”他第一千零一次说。
“喂，别这么小气，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放心，等你死了，多少冥币我都烧给你。”
“战友爱呢！”郭明宇连声哀叹，“小叶你也不想想，要是我哪天真死了，你说了这话得有多后悔？！”
“行，你死的时候通知我，我务必把话收回来。”
对于他的垃圾话，郭明宇只是笑了笑，然后抬头看了看天。
“通知你的话……那就现在吧。”
一枚炮弹从空中落下，甚至没有声音，弹道是一个完美的抛物线。两个人静静地看着它越过最高点，而后华丽地落下，准确地击中了郭明宇。
叶修没有动，他记得那颗炮弹的轨迹。
“你就这么看着啊？”硝烟里，传来郭明宇的声音。
“因为这不是真的。”叶修直视着硝烟，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梦。”
“怎么发现的？”
“真的战场，要可怕多了。”叶修淡淡地说，“所以这是梦。我也救不了你。”
“如果是你的梦，”硝烟里传来郭明宇的轻笑，“你还是能想想办法的吧？”
“没有办法啊……”叶修轻声说，“因为你已经死了。”
在那颗炮弹落下的瞬间，他终于想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上前线的战场，而郭明宇是他失去的第一个战友。他亲手埋葬了郭明宇，他就死在离自己不到数米的地方。
“对不起。”在梦境里，叶修对着硝烟中模糊的影子说，“那时候没救下你。”
“对啊，我也很怨念的。”郭明宇说，“为什么死的是我，不是你呢？”
天地在瞬间翻覆，叶修感觉到自己在急速地下坠，包裹着视野的是绚烂的火焰。仪表板和cao纵杆……他是在机舱里，这是他的“鹞式”战斗机。
敌机，前方视野里能清晰地看见敌机，对方的炮口正闪出刺目的火焰。飞机在打着旋，仿佛被卷入看不见的龙卷风，蓝天和火焰交替出现在叶修的视野中。
为什么……为什么感到这么悲痛呢？这股仿佛撕裂了身体的哀伤是什么？是谁在催促他，是谁在悲伤又急切地呼唤着自己？他认得那个声音，那时他和世界唯一的联系，那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在对他说：活下去！！！
叶修突然想起来了，为什么他会这样绝望，绝望到几乎无法呼吸。这是在一线峡，这是在他的“鹞式”战机中，就在这一瞬，他的向导，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时间变得缓慢，仿佛是被魔法凝固了。“鹞式”的左翼被击中，叶修在急速的坠落中，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声音——
苏沐秋的声音。
苏沐秋在一生中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是对叶修进行精神安抚。隔着三万米的距离，他在塌陷的山谷中，燃烧了自己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将这股力量送上头顶的晴空。就是这股力量，让叶修在巨大的悲痛中，仍然躲过了敌机最致命的一击，也是这股力量，让他在下坠可怕的加速度中，奇迹般地稳住了机身。
仍然是这股力量，让他在湍流的江水中坚持了一天一夜，直到被路过的军舰救起。在感受到苏沐秋消失的同时，叶修也同样接收到了他留给自己最后的信息——
活下去。
这是他作为向导最后的祈愿。苏沐秋在连结消失的一霎那，把这个烙印永远地留在了叶修的灵魂中。哪怕在他消失后的多年，这股力量仍然残存在叶修的精神领域，在无尽的长夜中对他做出警告。
不能留在这里。离开，活下去！
因为长夜，是死者的国度。
手中的怀表滴答滴答地响着，叶修握紧了它，静静地闭上眼睛。下坠停止了，他的脚落在坚实的地面上，再睁开眼时，叶修的手中空空如也。
魔法消失了。
“谢谢。”对着一片虚无，叶修轻轻地说，“我很想你。”
这里是灵魂的牢笼，是不会醒的噩梦，是无尽的长夜。对叶修来说，这里是死者的国度。
但是苏沐秋不会出现在这里。
早在八年前，叶修就清楚地知道，他的向导已经彻底消失在塌陷的山谷中。在连结断裂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明白，无论梦境或现实、永昼或长夜，苏沐秋都不会再出现了。
永远。
他留在叶修身上的，就只剩下那个鲜明的刻痕，他用强大的精神力强行调节了叶修生命的时钟。活下去，活下去……他在生命最后的时候，对自己的哨兵这样恳求着。
他知道，他的哨兵无所不能。
叶修在一片虚空中停了下来。
他不记得自己已经走了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虚无，所到之处有的只是一片虚无，没有天与地，没有光与影，没有声音，没有温度。
唯一存在的，只是自己。
他明白了，再走下去也没有意义。
“差评啊。”他对自己说道，这声音在一片虚无中听起来孤单的可怕，“这不是我自己的梦么？不来点海滩阳光泳装美女什么的？”
声音在黑暗中消散，仿佛被吸入冷寂的黑洞。
真正的长夜。漫长、虚无、永无止境的黑暗。叶修不再走了，也不再和自己说话，他知道自己必须离开这里，却无法找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