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远勿见----吉生【完结】(37)

2019-06-11  作者|标签:


季正冬觉得自己的心也跟著那握紧的手一点一点收拢,越来越憋闷。病房里安静得仿佛只剩下眼泪掉下来的声音。
“杭晨……”季正冬走上前,轻轻扶住了杭晨的肩。
杭晨没有反应,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眼睛仍看著床上的人,紧握著的手已经很明显地在颤抖。季正冬觉得眼前的男孩可能很快就要支撑不住爆发出来,他甚至做好了抱紧他的准备。
“杭晨,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於是他说。
这句话杭晨听见了,他转过身,看向季正冬,努力眨了几下眼睛,却像是竭力想要让眼泪停下来,他说,“我没事……”
“杭晨?”季正冬心里一阵酸涩。
“真的,我没事。”而杭晨口中的话仍在重复,他慢慢松开了握住母亲的手,使劲闭了闭眼睛,然後用手背强抹去脸上的眼泪,“妈妈的後事,还等著我去办。”
季正冬不由倒抽一口气,一把搂过了杭晨,“别难过,我陪你一起。”
季正冬知道,杭晨不会真的没事。但接下来,一系列冗多繁杂的後事让他发现,的确,已经容不得杭晨沈浸在悲伤中。
遗体要先运送回家,在家中停留三日,然後需要联系殡仪馆安排火葬,棺木、寿衣、灵位、墓地,每一样都得杭晨亲自挑选。而在处理这些事的同时,未结的官司也因为杭晨母亲的离世变得明晰了许多,原本因为误工费、医疗费的额度争得不可开交的纠纷此时全部被一项固定的费用代替──死亡赔偿金。杭晨摇头叹息,劝慰姨父姨母,“妈妈只是不想活著的人再为她奔波,赔多赔少都是与事无补的”。这边官司才刚刚了结,那边杭晨父亲一方的亲戚又跑来生事,说杭晨家的房子当初是因他爸爸工伤赔的,现在杭晨母亲不在了,杭晨也去了上海读书,将来这房子应该归杭晨的叔叔。季正冬在一旁听得浑头是火,正要发作,杭晨竟已经冷冷站出来,指著家里挂著的父亲的遗像和刚刚做好的母亲的灵位,对几位叔叔伯伯厉声道,“爸爸妈妈都在这里,谁要住进来,不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吗?”
那一刻,季正冬心里颇不是滋味。他知道杭晨平时是什麽样的人,能把平时那样一个温顺的人逼到现在这样声色俱厉,杭晨所要承受的伤害不言而喻。季正冬不禁想到他父母离婚时,那场滑稽的官司,他们从南昌打到上海,再从上海打回南昌,那场官司让他整个童年的幸福变成笑话,而这个世界上热衷制造笑话的人永远不缺。
终於,三天後,一切尘埃落定,该送的送,该赶的赶,杭晨穿著麻衣,为母亲做最後的仪式──出殡。
仪式很简单,简单到近乎凄凉。杭晨在母亲的事情上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倔强,他说要让母亲安静地走,於是整个仪式就只有他和季正冬两人。
杭晨先在殡仪馆的停尸间里见了母亲最後一面,然後便安静地和季正冬一起在等候室里等候,等候母亲的遗体火化。那天天气难得的晴朗,小小的等候室里光线充足,阳光明媚,温度是冬日里难得的温暖,而季正冬却觉得心里冰凉一片。杭晨从停尸间走出来的时候,工作人员问他们要不要看焚烧过程,其实当然不会是全过程,只是棺木被推进火炉的一幕罢了。季正冬脱口而出一个“不”字,所幸杭晨并没有说话。
看那个太残忍,季正冬想。
於是他沈默地陪著杭晨等在房间里。杭晨因为连日来为母亲守夜,双眼泛起了浓重的黑眼圈,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灰灰地没有一点血色。见季正冬在看他,於是他嘴角微微扬了扬,笑得一脸憔悴。
季正冬不由抓起杭晨的手放进了手心,那手冰凉冰凉。
“回去後,好好休息一下,知道吗?”季正冬握著那手搓了起来,想要让它暖起来些。杭晨配合地点了点头,然後,就听见工作人员喊他的名字。
一个小搪瓷罐子被放在了杭晨的手中。杭晨拿到时,眉头紧紧拧了起来,眼睛迅速红了。他死死握住那搪瓷罐子,季正冬觉得他连站都有些站不稳。
“我来吧。”季正冬伸手想去帮杭晨拿,手碰到骨灰盒的刹那忍不住缩了一下,他没有心理准备,原来那罐子竟会那麽烫。等他再要去捧时,杭晨侧身拦住了他。
“我是她儿子,该由我来送她最後一程的。”杭晨说著,眼泪就跟著流了出来。
几天来,杭晨并没怎麽哭,仅有的几次掉泪季正冬也觉得他哭得太安静,可以的话,他真希望杭晨能大声哭出来,太过沈痛的心情是需要发泄来缓解的,而杭晨的压抑令他担心。
最後他们把骨灰盒安放进了墓园。墓地很简单,地下用水泥砌了一个不到半坪的小方格,杭晨吃力地把上面的水泥板搬开,然後把母亲的骨灰放了进去。最後封墓的时候,他差点踉跄地摔到了地上,季正冬一把扶住了他。
杭晨咬牙站了起来,强撑著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头。
长远勿见(四十二)
从墓园回来,两人并没有直接回家。公车上下来时,杭晨淡淡对季正冬说,“我想去艾溪湖。”
季正冬没有拒绝,他想,也许杭晨需要发泄。
傍晚的艾溪湖寒气逼人,夕阳染红了周围一切景物。季正冬陪著杭晨坐在湖边的沙地上,身边的男孩双手抱著膝,眼睛有些失神地望向湖面。
“难过就哭出来吧。”季正冬轻声道。
杭晨转过头来,想要笑著朝他点头,脸上的表情却极不自然。於是他又把头转了回去,对著湖面叹了口气。
过了很久,季正冬才听见杭晨慢慢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妈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我很小的时候,家里没有老人带我,爸爸上班也很辛苦,她就一个人带著我,单位离得远,她得每天五点多就起床,然後抱著我挤公车,到了单位後先把我送去附近的幼儿园,然後下班再赶过来接我,抱著我挤车回家,一直到我读小学前,她都是这麽带著我……
“小时候在幼儿园里,很多小朋友中午都会有大人来接回家午睡,下午再送回来。那时我真羡慕他们,但我妈上班很忙,那时她是国营商店的售货员,上班时整天都得站著,而且中午也没有休息时间。我妈知道别的小朋友中午都有大人来接後,对我说了好多个对不起。後来,每次去幼儿园前,她都会给我买几包零食,朱古力、鱼干片之类,她说这样中午别的小朋友不在时,我也不会那麽无聊……其实,那些买零食的钱都是她不吃早饭省下来的。只是我当时不懂事,心里还埋怨她为什麽不来接我。”杭晨说著,低头捏了把地上的沙子,轻轻地在手上搓揉了起来,指缝里,一些沙子慢慢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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