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作者:贤三【完结】(5)

2019-06-11  作者|标签:贤三

  我走近咖啡厅备餐区,下人肆意闲聊的声音清晰传来。只听一个员工无不轻蔑地讲:“老板老早也是个穷棺材,在饭店里给人家打工的。”“这就叫风水轮流转呀。你们看二老板,明明是个农民出身的,还要装得自己有文化,讲闲话一套一套的,上不了台面。”另一个人也应和了一声:“外地人装得再好一看就是外地人,气质藏不住的。”

  饶是心里素质再硬也禁不住亲耳听到这些揶揄,我瞬时面皮发烫,踉跄躲去墙壁后头。

  身份是原罪,这是我早就清楚了的。我们几个人再清楚不过。昨r.ì的梦境与方才那番话令我忍不住一遍遍回想福源里过去早晨的模样,那里的居民每r.ì会被一声倒马桶的吆喝喊醒,然后死了般的老城厢随着晨曦一点点苏醒,不一会儿就能听到楼道里“唰唰”刷马桶的声音,街坊互道早安的声音,邻居跑下楼踩着木质老地板的“嘎吱”响声……整个弄堂犹如一首乱中有序的曲子,生机勃勃地奏着主题为“下等”的乐章。

  想到这儿,我体内突然涌起一股冲动,迫切地要见丁予涵一面。“老王,你手里事情停一停。”我从墙壁转角处迅速走出,对着高谈阔论的员工说,“把我送去石门一路。”我故意摆了一下谱让他充当我的司机,不知这种心态在他们眼里是不是也属“端不上台面”。员工唯唯诺诺地应着,不敢造次。他曾经是工厂的货车司机,下岗后无处可去来厨房打工。这样的人有很多,他们以为自己在我眼里不过是职工名单上的一个个数据,而我却将他们记得很清楚,可能是因为我曾看清过浪潮下微小泡沫破碎的样子。

  老王开得很稳,浦江的风吹在我的脸上,痒痒的。高高低低的建筑延绵不绝从我面前飞过,有古老灰白的欧式教堂,也有摇摇欲坠等待拆迁的老房。无外乎我与朱进在他们看来如此得不土不洋,不中不西,因为这整座城便是如此,在错位的时空登上大雅之堂演着尴尬蹩脚的滑稽戏。我心里的一口恶气就这么突然出了。

  “老板,到了。”

  “哦……好。”

  兴许是工作r.ì的缘故,眼前的里弄空d_àngd_àng的没有什么人。我熟门熟路找到了我要去的那栋屋子,方站定,门就开了,丁予涵穿着睡衣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似乎是要拿屋外牛n_ai箱里订的鲜n_ai。他看到我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喊了声:“阿平哥,你来做什么?”

  “我不能来么?”

  “太早了……你有要紧事来找我?”

  “没有,就是突然想你了。”

  丁予涵顿了顿,默默取了n_ai瓶,铁皮箱连着小锁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动,我宛如自己身在初到上海的一年。“进来吧。”

  我随他进了屋。这里同以前那样没什么很大区别,我望着角落吃饭桌椅那一块忍不住发怵,问他:“你不怕么?”

  “怕什么,我又没看到。”

  “但这屋子到底是死过人的。”

  “哪个屋子没死过人?”丁予涵回头嗔怪地瞥了我一眼,讲,“这是大明留给我唯一的念想。”

  我没有答话,硬着头皮坐去了沙发。丁予涵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比以前清瘦了些,眼窝凹陷了下去显得有些憔悴。他的头发快要长至肩膀,柔顺地贴在耳后,看着竟有几分玩音乐的艺术味道。我问他:“你还唱歌么?”

  “唱个屁的歌,早就没地方可以唱了。”

  我望着他不做声。他吸了吸鼻子,走去灶台那儿仔仔细细将牛n_ai倒入锅中,开小火将n_ai温热,眼睛一动不动盯着。丁予涵从前是做不来这些事的,他举手投足间的谦卑与小心倒像是伺候惯了人留下的后遗症。“你还怪阿进么?”

  “我不怪他,是我命不好。”

  “你有什么打算?”

  “等钱花完了我回老家去。”

  我长叹一口气,情不自禁站了起来对他的背影高声说道:“你随时随地都能去妙巴黎唱。”

  他再次回头,一脸疑惑地讲:“我又不是没去过。”

  “阿进也很想你。你永远是他弟弟。”

  “我知道。但他疯了,他着了程祝诺的道,已经不是我大哥了。”丁予涵情绪有些激动,说话声似乎带着哽咽,“大明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我们几个过简单快乐的太平r.ì子,别和那些有钱人搅和在一起。就这个他也做不到么?”牛n_ai在此刻猛烈地溢了出来,带着沿锅被烧干的刺耳响声,他赶紧手忙脚乱关火,移开小锅,拿了抹布擦灶台。这一连串的动作犹如电影里的长镜头般疏离,我仿佛成了一个观众,远远感受着丁予涵琐碎动作下压抑的情感,于是我站起身快步走去他那儿帮他,想竭力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哥帮你。”

  “不用。”

  “阿进心里不好过。他每天还是住在福源里,他还是想大明的。”

  “大哥不是成了老板了么?还有什么不好过的呀。”

  我苦笑一声,讲:“底下员工骂他外地人,上不了台面。”

  小丁捏着抹布不出声。

  “管理一个公司也累,样样事情都要他Cào心。”

  “他还在准备那个计划么?”丁予涵咬了咬嘴唇,终于忍不住讲那句话问了出来,“他是不是还喜欢程祝诺?”

  程祝诺离开太久,我无法回答他。

  程祝诺有一个计划,叫“最伟大的革命”。他的革命理念从误打误撞认识我们四个人开始,终于我们误打误撞知晓他的秘密。我们刚来上海的时候住在20元一晚的招待所,经人介绍去了家饭店做苦力,伺候来往的客人,朱进原本另有打算,谁料他遇见了来饭店吃饭的程祝诺。我仍记得朱进是怎么跟我形容他的:他站在嘈杂的店门口,像误落在闹市区的伤心的水仙花。朱进为了这株水仙每r.ì起早贪黑待在店里,仿佛丢了魂一般就为了再见他一面。他等了许久,终于再次在饭店里见着他,二人萍水相逢,在彼此的生命长河里短暂相遇。后来他出国念书了,朱进再次在弄堂里等他,等着等着,天亮成了天黑,等着等着,瘪三成了富商,等着等着,晚风拂柳笛声残,知j_iao半零落。

  面对程祝诺,朱进总是绝望地挣扎于他身体里骄傲与自卑的矛盾二面。他一边鄙夷着被困在阶级壁垒里的商贾名流,一边又唾弃着自己,觉得自己的天赋只是某种一厢情愿。这种矛盾让朱进变得难以琢磨,令他陷入深深自卑着的同时面对上流人士无比驾轻就熟,自然体面。

  “我是不是见过你?”那r.ì在妙巴黎面色不豫的张老板今r.ì正在饭店与我们谈笑风生。我搓了搓酒杯,忍不住望向朱进。朱进微微一笑,讲:“城市就这么大,来来去去也就那么几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他在餐桌上永远那么得体,一言一行总是彬彬有礼,谁都不会想到正是在这张餐桌,朱进曾弯腰颔首给张老板传过菜。这家餐馆没人比他更熟悉一分,无论是桌角的弧度还是椅子的高矮他都了如指掌,知道哪种坐姿最令人舒适,手臂举到哪一个角度显得最为优雅,而张老板却以为他是天生的贵族仪态,不禁肃然起敬。

  “谢谢朱老板照顾我生意,这杯酒我先干为敬。”

  “不客气。”朱进短促地笑了笑,“有件事还请张老板帮个小忙。”

  “你讲。”

  “听说张老板认识不少媒体行业的朋友,不知妙巴黎有没有这个机会能登上报纸电视,多露露脸。”

  “那当然,一句话的事情。妙巴黎生意兴隆就等于我们服装厂生意兴隆,份内的事。”

  我撇了朱进一眼,依旧不说话。他是混账惯了的,学不会兜兜转转绕来绕去的寒暄,哪怕是有求于人的时候都直接张口要,看那气势,到好像是别人有求于他了。我打算开口替他说两句客套话,谁料他又兀自盘问起了对面的张老板:“你知道福源里么?”

  “不知。朱老板何出此言?”

  “没什么,问问。”朱进垂下了眼帘,粗黑的睫毛在他深深的眼窝上投了一道y-in郁的暗影,“福源里有幢小洋楼,主人姓程,我和他是旧相识。”

  张老板若有所思,讲:“那位程先生做什么行当的?”

  “官商两不误,神秘的很。”

  “我倒是知道租借一位姓程的大老板,做的进出口生意,据说也是一手官印一首算盘的主。”

  “他是不是有个独生子?”朱进眼睛瞬间亮了。

  “没有,一个独生女。”

  “哦。”

  听到这我忍不住哀叹一声,他为什么如此不依不饶?他还在寻找程祝诺的下落么?我瞪大眼睛盯着他,慢悠悠地讲:“长江后浪推前浪,人一波一波地换,新面孔总要取代旧面孔,这是自然规律。”

  “阿平说的不错。”朱进朝我举了举酒杯,转而对张老板讲,“我的这位兄弟读书特别厉害,讲话总是一套一套的,你们媒体朋友谁要是缺个写作文的可以喊他当劳动力。”

  张老板哈哈大笑起来,我低头沉闷地夹菜。饭店菜色比原来的j.īng_致不少,味道已经变了,毕竟毛大明已经不在了,这里掌勺的大厨也不是原来的那个老板。程祝诺曾经就坐在这张桌上,跟着他爸爸以及几位叔叔伯伯抛头露脸,百无聊赖。朱进将他点过的菜牢记在心里,每回来这里吃饭固定点那几样翻来覆去的吃。我曾试图想要弄明白朱进的心理,他对程祝诺的追逐到底是因为爱还是其他的什么。初来乍到时,程祝诺对着挡住道路的我们讲了句“借过”,我犹记得朱进听到那声清冷声音的反应:他直接愣在原地,睁大眼睛,任由风吹散他的发梢,显得狼狈不堪。自那后他便留意小区附近的人声,不停地寻找那句“借过”的主人。朱进的追逐之路由此展开,追逐程祝诺的道路同追逐梦想的重叠*合,我至今没有弄清朱进一路摸爬滚打的目标,到底是为了他的远大前程还是那求而不得的青ch.un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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