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作者:贤三【完结】(20)

2019-06-11  作者|标签:贤三

  “毛大明?”我有些意外她还记得这两个人,我随她的目光也扭头打量着路边的景色,远处舞台旖旎的灯光此刻就像是一场暧昧的幻境,将我拉远,一直拉去步履蹒跚的远方。

  “毛大明?!”朱进惊喜地迎上去,“你他娘的不声不响就走!”

  毛大明嘿嘿傻笑,立刻上去给了朱进一个拥抱:“阿进!”待朱进再仔细一瞧,他哪里还有昔r.ì瘪三样子?一身高级西装,淡棕色派力司料子,后头开两个叉,西裤笔挺,脚上一双牛津皮鞋。毛大明眉飞色舞朝朱进讲:“侬兄弟我,大佬倌了。”

  “怎么回事?”

  原来,那r.ì毛大明准备回家,发现楼底停了辆不认识的车,天井站了个人朝他看。等上了楼才发现,原来家里早有人等着,一个神神秘秘的中年男人,上来就开门见山喊儿子。毛大明吃不准了?撒宁册那是侬儿子?你来我往对了半天,发现真的是自己老子找上门,还册那是个高级干部。毛大明一下子乞丐穿上龙袍成了太子爷,被他老子大轿车风风光光地接走了。

  人们看他的眼光都变了,连原本最看不起他的小安徽也躲在吧台那里一直瞄他,暗自咋舌。毛大明宛如众星捧月搬朝阿平跟朱进讲:“上班还开心伐?不开心老子把饭店给买下来!”

  “支持支持。”平益带头鼓掌,“快快,就等着您当我们的老板了,我每天上下班累死了。”

  “行,大明给你把图书馆的书全买了!”大手一挥,只想向天再借五百年。

  整个饭店看出来,毛大明这次回来就是臭显摆的。他把玉琴家常菜最贵的几个菜都点了一遍,鼻蚌,龙虾,各种海鲜全上,老板亲自一趟趟端出来,最后上了个龙虾船,桌子放满。“大明,不得了了哦。”老板朝他笑笑。

  毛大明也嘻皮笑脸:“侬兄弟点那么多菜,侬稳赚了呀,放员工休息休息一道吃。”

  老板见惯了这类突然暴富的做派,赶紧赔笑,朝两桌散客打招呼,然后把饭店门一关,中午提前关张。领班老早是老大,看到手底下的瘪三在店里老吃老做,气得阿扑阿扑。阿平看热闹不嫌事大,成心招呼他:“领班,一道来吃龙虾呀!”直接把他气昏过去。

  饭桌上毛大明滔滔不绝讲他这几r.ì的所见所闻,大家听得津津有味。“电脑晓得伐?小老百姓家里有个电话机了不起了吧?这个电脑因特网比电话不知道结棍到哪里去了,侬网一连,世界上什么信息都在上面了。本来都是军用的。”

  “有钞票,钞票有啥稀奇?真正有钞票的不放在眼睛里,伊了看中的是消息。消息灵通,提前你老百姓十年赚钞票。阿拉还去肇嘉浜路炒股,人家已经跑去浦东炒房了。”

  老板边听边给毛大明敬酒:“阿哥,浦东房子有什么好的?阿弟倒是要请教请教了。”

  毛大明听得飘飘然,开始嘴上不把门一套套地往外说。朱进跟阿平都听不下去了,频频给他使眼色,无奈大明不接翎子,朱进只好一脚踹上他。大明酒杯一晃,缓过劲来,讲:“唉,我就喝多了,胡话连篇,听过算过听过算过。”

  老板不响。

  阿平问他:“你晓得小丁要去当歌星了伐?”

  “啥?!”大明差点血喷出来,“这逼样真的走上这条路了?他现在在哪里?”

  “一个影视公司,每天跟着老师学声乐。”

  大明想起以前丁予涵缠着他,一会儿要他教弹吉他,一会儿要他教霹雳舞,一会儿又是后半夜吊嗓子……皇天不负苦心人,他个小戆度到真的圆梦了。大明忍不住“嘿嘿嘿”傻笑起来,跟他们讲:“小丁如果去歌厅唱歌,我夜夜去捧他。给他送花篮。”

  这次吃饭几乎就是他的个人表演,他跟他兄弟讲,自己想要出国看看,要去美国去香港,娶个香港媳妇,美国人讲话听不懂。阿平揶揄他:“你不要方小姐啦?”毛大明听到这句筷子一抖,停顿数秒,随即面不改色地讲:“兄弟我大佬倌了,还娶什么虹口弄堂姑娘。”几人不响。

  朱进一顿饭吃得没啥滋味,主要有老板在,讲话放不开。毛大明心里有数,酒过三巡肚皮吃饱,他赶紧招呼多余的菜打包打包送去兄弟家。“下班了吧?我跟兄弟两个聊聊?”“下班下班,工资照发。”老板拿出根烟,默默走到外头抽。小安徽跑去拿了几个泡沫盒回来帮他们打包,顺便收拾桌子,毛大明看着她。

  “看什么看?”

  “嘿嘿,还是看不起我大明啊?”

  小安徽不响。

  “自行车还借我骑伐?”

  “你有大轿车开,还骑我什么自行车?”

  毛大明跟以前那样嘻皮笑脸地凑上去:“唉,如果哥说欢喜你,你跟哥结婚吧?”

  小安徽手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又惊又气简直说不出话来。她“你”了半天,终于讲了句:“下流胚!自己打包!”随后甩下抹布走了。朱进看不下去,埋怨大明:“你去招惹人家妹妹做什么。”大明摸摸脸皮,不响。过半天,他苦笑地说了句:“有时候我宁愿当十三点。”平益见此,猜想他兴许是因为提到方小姐不舒服,便赶紧打岔:“唉,你去不去小丁公司看看?就在长宁。”

  “走,我开车!”

  “我不去,我看铺子。”朱进其实也有些迫不及待,想告诉大明他现在过得也不错,有个自己的小生意了。果然大明听了眼睛一亮,讲:“那先看看你的铺子。”

  三人勾肩搭背一道出了饭店。

  “喂,发什么愣啊?”方小姐提醒了我一句,我才意识到服务员正端着佳肴过来。“谢谢。”我有些窘迫,慌忙坐正,盯着摆盘j.īng_美的食物却丝毫没有任何食欲。

  自那r.ì毛大明走后,我们谁都没能再找到他,他好像从没有来过这个世界一般消失得干干净净。丁予涵为此失落了近一个月,r.ì子还是继续,我们也和毛大明的房东续签了合同,继续住在那个亭子间弄堂里,上班,下班,备菜,传菜,洗碗,拖地,在冬r.ì流着汗,妄想浇灌出来年开ch.un的前程似锦。再一次见到毛大明是在那年的秋天,他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碟片铺子,好似天降奇兵。

  他当了半年多的富贵少爷,气质竟浑然不同,整个人清瘦不少,眼底透露着一抹疲惫脆弱的悲伤来。我和朱进那会儿坐在铺子里等生意,丝毫不觉他的来临,老实说,我们根本没认出他来。朱进惊喜地同他打招呼,问他近况如何。

  “方小姐说要嫁给我。”

  “哇塞,好事情啊。”

  “我拒绝她了。”

  “为什么?”

  “她曾经拒绝过我一次,并且跟我说她绝对不会只因为男人有钱而看上人家,她只喜欢有才华的。”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我们身边,眼里好像看着海,“我那样爱她,觉得她离我那么远,但有钱了以后才发现,爱情原来不过是一种幻觉,我老早追求的人原来也就脚踏实地站在土里,甚至比我还低一点。真的是傻。”

  朱进听到这话陷入沉默,我只当他是听者有意,代入了自己对诚祝诺的情感。我能想象毛大明此刻的心情,对真善美向往的破灭确实是个根本x_ing的打击。然而我只觉得他太过忧郁,甚至连x_ing格都变了,便开口问他:“大明,一切还好吗?”

  他回答:“外婆死了。”

  我和朱进心脏猛地一颤。

  “上个月死的。我正好欧洲回来,玩累了,想吃一口她做的中国饭,才想起来看她了。”他平淡地叙述着一件仿佛和他不相干的事情,面上没有悲喜,“你们晓得的,外婆有高血压,我以前每个礼拜五都要去看她的。”

  “嗯。”

  “我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想要看遍花花世界,最后连外婆都忘记。”

  朱进不响。

  “后来我去敲门,伊不应,我就自己进去了。推开门才闻到味道,伊人死了很久了,身上都是蛆。”

  我手心发潮,身上全是冷汗。

  “那时候秋老虎呀,白天还很热,苍蝇多。”

  苍蝇真多。

  那是毛大明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自那以后,他永远消失了。那天的他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那儿,yá-ng光洒在他的脸上,我看到史诗x_ing的悲剧从那平静的叙述中悄然诞生。外婆是他唯一的亲人,但是却被他的富贵夺走了,他曾为之奋斗不息的荣华富贵,变成匕首刺向他的心脏。人们总是无可避免地走向自身的反面,单是存在即昭示了生活的荒谬。我想大明的眼泪是已经流干了,随心一道枯涸。他以一个小人物的姿态见证了历史事件,见证了悲欢离合,又摇身一变成为了上流公子,让别人见证了他的历史,他的悲欢。伟大的赞歌留给了时代,他这样一个温柔的人湮没在了时代的洪流里,被碾得粉碎,又组成了时代本身。我非常想念他。

  就在这时,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我拿起来一看,是朱进。

  他喝得昏天黑地,直挺挺躺在妙巴黎的私密包房里。

  “你不要命了啊?”我把他扶起来,尝试着拖他去厕所把这一身狼藉好好洗洗,“谁喊的你?怎么喝得这么凶?”

  “没谁……”朱进空洞地看着前方,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没醉。他讲:“我想你。”他的脸同黑夜的乌云在雷电闪烁下忽明忽暗,教人看不清楚。而他的话又如凄厉的冷风刮过我的心脏,将我的血管翻开,是爱是恨都暴露在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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