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 作者:贤三【完结】(17)

2019-06-11  作者|标签:贤三

  “诺诺来啦?”毛大明热情招呼。

  “我……”程祝诺也不再纠结这群无产阶级不把自己当外人的事实,开门见山,“我脱一下衣服。”

  “你干嘛?!”朱进在原地爆喝一声,憋得脸红脖子粗。程祝诺吓傻了,呆呆地看着朱进半天没动弹。他此刻觉得自己在这个五号楼里很危险。

  “我想跟你们换一下衣服。还有鞋子。”他微弱解释,好像做错事体的小朋友。朱进看得心动,天山雪莲呀,就是这样的惹人怜爱。哪能办?当然直接照做,两只鞋为他全部褪下来,根本不去问为什么。

  程祝诺默默别过脸,太臭了。

  他问阿平:“你如果不嫌弃我的皮鞋,我们两双鞋可以对调吗?”

  朱进赤脚站在原地再次崩溃。

  “啊?行,行啊。”平益给他端了板凳,“你坐在这里换。我鞋子41码的。”

  “嗯,我也是。我看我们俩身高差不多,想想应该不错。”程祝诺坐下来解鞋带,露出一小截腰。白晃晃的,朱进摒牢,眼睛尽量不去朝那里看。毛大明觉得稀奇了,问:“你好端端的跟我们换鞋子换衣服做什么?”

  “哦,我们的课外活动……”程祝诺直起身朝他眨眨眼,感觉自己吹牛皮本事确实是与生俱来。他换好平益的鞋,站起来,脚底立刻传来不适感,觉得自己如踩在僵硬的纸板上。平益穿好鞋,愣了几秒,立刻又脱了下来整整齐齐放到一边。程祝诺赶紧讲:“j_iao换了就是你的了。”

  “到时候你们活动结束了再换回来吧。”平益挠挠头,“我穿这种鞋还不是让人看笑话了。还有衣服,你拿去穿就是了,我有的是。”

  程祝诺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这些打工的收到好鞋子好衣服会很高兴,谁料他们并不喜欢,在他眼里一次扶贫意义的“j_iao换”反倒成了他拿走阿平的外套鞋子,成为另一种意义的“劫贫济富”了。程祝诺微微蹙眉愣了半天,逐渐回味过其中的逻辑来。他不过是带着j.īng_英阶层的廉价悲悯之心一厢情愿地施舍罢了,预设这些农民工生活的语境同自己一样,升级一下衣帽鞋履就属意外之财。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思维跟自己是不一样的,这种“帮忙”根本帮不到点子上,在终r.ì从事身体劳作的环境下好鞋好衣又有什么用呢?他意识到这点之后,站在亭子间如穷鸟触笼,狼狈万状。这是程祝诺相较其他人早慧的地方,他有一颗极为敏锐的心,会轻易被隐藏在r.ì常背后的东西惊动。

  朱进看他傻呵呵站在哪儿,以为是被阿平下了面子,立刻护上:“哎喊你穿你就穿呗,搞得诺诺白得你便宜似的。”

  “唉我穿我穿,看把你急的。啧啧啧……”阿平早就经丁予涵点拨,晓得朱进那‘爱走东的不走西’特殊行军路线,非常感慨:诺诺如手足,兄弟如衣服!想凶就凶,破碎情谊禁不起考验。

  “对不起。”诺诺低头,脸红扑扑地跟阿平道歉。

  “唉,跟他道歉做什么呀?”朱进恨不得将手足搂在怀里。诺诺哪里都好,就是太胆小!毛大明在旁边急红眼:“我穿我穿,程大公子,你以后有啥不要的衣服鞋子都给我,我要的。”

  “好呀。”

  “我找到新工作了,晚上去大酒店试工。”他这辈子从没这么骄傲过,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人生的第一次成功。平益见这个没眼色的杵着添乱,赶紧换了鞋子把他往门外推:“你不是还要去买大厨高帽子么,我陪你去。”“啊?我要买高帽子?”毛大明疑惑了,“我要……”“唉走了走了走了。”

  话没说完被阿平一把推出了房。可歌可泣。

  这下就剩朱进和程祝诺两人了。朱进咳嗽一声,颤巍巍问:“你们怎么放课那么早?”

  “我们一般三点多就放了。”

  “嗯。”他想喊人坐坐,又觉得让天山雪莲坐在这里就是受罪,便讲,“我夜里六点才上班,我们去不去大自鸣钟那里?”

  雪莲眼睛亮了:“好呀,我没去过。那是干什么的?”

  “你去了就晓得了。”朱进卖关子,捡起阿平干净的外套给他,“我们坐公j_iao车去。”

  这r.ì,晴,ch.un花开得深深浅浅。程祝诺穿着军绿色胶鞋,棉布薄外套,同朱进一道挤在长长的公j_iao车上摇晃。他透过车窗观赏这座城,竟很难想象此地也是上海。爸爸的轿车不大开这路段,此段马路窄,周围挤满了商店铺子,斑驳的白墙被竹脚手架包围,年青的男男女女或挤在打折商铺前头,或低头赶路步履匆忙,城市全然变了个味道。

  程祝诺觉得一切新鲜,他懵懂跟着人流挤下公j_iao,没敢告诉朱进他以前从没坐过这玩意儿。“你到大自鸣钟做什么?”

  “前两天我赚了点小钱,想批发店碟片磁带做做小生意。”朱进万万不敢j_iao代他偷狗全过程,只是目视前方,故作轻松。此时他又觉得自己是全天下最幸运的人,能有机会和程祝诺一起消磨时间,也不知道自己积了些什么德,回头去寺庙里拜拜。千万不要搞砸,千万不要搞砸,千万不要搞砸……朱进在心里疯狂叮嘱自己。

  “你回答我呀!”程祝诺忍不住大声喊他。

  妈的,是不是搞砸了?“嗯?咋了?”

  “你问你你要进那些碟片?”

  “哦……都进。”朱进悄悄红了耳根,不响。他带程祝诺七绕八弯走过西康路,路边已经零零散散有些卖打口带的摊位,还有几个大白天就挂了张裸女挂历,三点全露,佐以一点高音喇叭:“大哥大哥你真坏,不是S_āo包你不爱,一阵慢来一阵快……”朱进脸一阵红来一阵白,心想我倒是想进点这样的碟片同你一道学习学习。程祝诺全然不在乎,似是见惯了的样子。他好奇地张望着这个沪西市民的商业中心,商铺玲琅满目。“我们去那里看看行么?”程祝诺抬头看朱进。“行行!”看啥都行!两人进了三层的商场大楼,“碟片大全”、“欧美打口CD”等照片字样遍布楼层各角落。他们锁定个较大的摊位,摊位主打小众文艺片,分类很细。程祝诺好奇地查看,第一次见到如此多国内外独立电影,他一张张翻看着,内心狂喜,宛如做着最放浪最乖张的错事,甚至比偷看爷爷的r.ì记还要紧张刺激。“朱进,你能不能进这些?”

  “行啊。”

  “到时候我来买你的碟片。我都想看!”

  “好。歌你要听么?”

  “你进什么我听什么。”

  周围皆是打扮入时的青年,说着全国各地口音的方言,有些人拖着大包小包扫碟去卖,有些是玩杂耍的艺人准备去街头再表演一轮……眼前是形形色色的人,手边是中外多元的文化,程祝诺第一次感到自己切实地踏在了这片土地上,开始窥视这个真正的世界。

  朱进不知怎么地突然觉得很高兴,他能觉察出诺诺此刻非常高兴,暗自欣慰自己这个决定做对了。做生意赚钱这个念头早已不翼而飞,他现在满脑子就只希望自己有机会能为身边这个男孩儿做些什么,让他永远都这么快活。

  丁予涵兴冲冲跑回家,发现一个人都不在,登时傻眼。

  他想告诉他们,自己可能真的要当歌手了。

  饭店夜里拖到很晚,最后一桌客人是他们兄弟仨。小丁也不在乎自己手上还缝着针,边吹啤酒边跟他们聊下午的奇遇:

  “那时候我在楼上小兔崽子的学校门口晒太yá-ng,你晓得我一躺倒就爱哼点金曲什么的。”

  “嗯。c-h-ā秧音乐。”朱进c-h-ā嘴。

  “什么呀,正儿八经的港台金曲!”小丁怒目圆睁,示意让他把奇遇说完,“然后我就哼哼上了。哎哟我的娘,我那歌唱水平,高!”

  “嗯,高,高。”平益拿起啤酒瓶跟小丁碰了下,闷闷憋笑。

  “唉,我一边唱,路上人一边呼啦啦给我鼓掌,鼓掌完了还给我扔小费,一块八毛的,攒攒也有十来块了。我就寻思着我这是火了是怎么的呀?我就……”“你给哥说说你唱的啥?”朱进好奇了,“我就记得你唱那个什么小二黑结婚,小寡妇上坟唱最好,能火。”“你、你你少来,我能在上海唱那个么?”三个人都笑了,丁予涵继续讲:“然后我想,既然我突然成为街头艺人了也不能给咱们农民同志丢脸是不?我就打怀里掏出我小镜子,弄个头发什么。然后我呀,那么一掏!”

  “那么一掏!”

  “那么一照!”

  “那么一照!”

  “哎哟我的妈!”丁予涵突然一咋呼,把朱进阿平吓了一跳,“你猜我看到什么东西了?”

  “看到鬼了?”

  “差不多!我看到有个男的直愣愣站在我后头,盯着我,一动不动!我立刻跳起来,问他,你是谁?你要做什么?!”

  “嗯,他是谁?”

  “他是谁嘛……嘿嘿……”小丁笑眯眯从兜里摸出张名片,得意洋洋往桌上一拍:“自己看!”朱进平益凑过去瞧,上面赫然写着一排字:寰球星光灿烂文艺公司。下一排:总经理 賢三。“嚯,还是个总经理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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