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朗咄地吐了口气，压着火，说：“没有。”
“没找到合适的吧。”吴哲声音小了一点。
“怎么可能有合适的？”袁朗伸手捶压力舱的顶，说：“就为这么点事情生那么久气，还把我送你的手表给那个罗密欧。”
吴哲不吭声。
袁朗更怒，说：“是，那句话是过分了。你以为你自己不过分？我一直叫你到一线部门去工作，可以和我一起。你呢？晋升都不肯，两毛一扛到死，躲远远在那个破机器人实验室里，我见您一面还得预个约。”
吴哲说：“我个人兴趣。”
“兴趣你个头，你就是不想离我太近了。”袁朗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吴哲淡淡地说。
“我……”袁朗停了一下，突然叹了口气。
“你知道，我们……确实不能离地太近。”吴哲说。
两人沉默。
响起两声敲门的声音。
吴哲看看桌子上的显示屏，闪了两下，然后罗密欧出现了，说：“抱歉打扰了。不过地球谈判团见不到他们主席，在大厅里开始抗议了。”
“差不多了。”吴哲关了高压氧。
袁朗走出那个氧气舱，开始穿衣服。
吴哲在玻璃墙外面，把脚架到桌子上，叠着手盯着他看。
袁朗没说话，没看他，自顾自一件件穿衣服，穿裤子，穿靴子，披上外套，戴上帽子。
然后开门出来，对吴哲说：“看傻了？”
吴哲抬抬眉毛，站起来，跟着袁朗出门。
走廊里，罗密欧的形象又在空气里悬着，说：“吴哲，你还是不要去大厅了。”
袁朗拉着吴哲的手往前走，说：“我带他去，你杀了我么？”
罗密欧的声音波澜不兴，在整个走廊里回响，说：“那倒不敢，不过，地球代表也不能无故带走月球城的人。”
“他是中国的军人，他自愿回到地球。我们的和平协议里好像也包括遣返战俘的问题吧？”袁朗说。
“他不是战俘。”罗密欧说，“我可以告诉地球，他是月球城的关键工程师，或者是我们的间谍，或者其他什么，随便。你觉得哪个名词更好听一点？”
袁朗说：“这种伎俩你以为我解决不了么？”他往前走，吴哲被他拽着。
“刚才极光的录像，我直接发到了地球上，现在他不光是我们的水源，大概快成外星人的代名词了。”罗密欧继续在说服他们。
袁朗停了一下：“你……”
吴哲撞到他身上。
“喂喂，我说！”罗密欧说，“他月球待久了，肌r_ou_有点退化，别跑那么快。”
袁朗扶住吴哲。
吴哲站住，看着袁朗说：“而且那个极光第一次来的时候，我在月球城里面，结果整个月球城停电，罗密欧都差点挂掉。它也许会到这里，或者到地球。什么都不可预知，会有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
袁朗拉着他的手，说：“总有办法。”
他们到月球大厅里，地球的代表们看到袁朗都松了口气。一个代表上来，说：“袁，我们还以为你出事情了。”他看看袁朗，衣服上的扣子摄像机不见了——那是给罗密欧弄坏的。那个代表抬头问：“这个，怎么了？”
袁朗看看，拉了一下领带，说：“刚才太激情了点。”
吴哲在旁边愣了愣，心里靠了一声。
袁朗一推吴哲，说：“给各位介绍一下，吴哲少校，中国机器人实验室工程师，他今天和我们一起回去。”
代表们本来还以为他是罗密欧，一下子没回过神来。旁边的几个人机联合体听到这句话，把攻击武器全部亮了出来。
“我到底要强调几遍，你不可能把吴哲少校带走。”罗密欧在大厅的穿空回廊上站着，看着下面。他现在又是那个和吴哲一模一样的机器身体，衣服也穿着一样的防护服。
袁朗看着他，说：“你觉得，你们是战胜方，就真的可以把枪对着我们了？”
罗密欧挥挥手，几个人机联合体收起武器。
他说：“本来，吴哲是整个月球城的秘密。可惜，被你发现了。既然发现了，我干脆向整个地球通报了那时候的情景。现在，大概有一半的地球人说他是神迹，上帝站在月球这一面。另外一半，会说他是骗子，胡闹把戏。你觉得，地球军方会怎么处理他？真是伤脑筋啊。”
罗密欧好像很苦恼地抓抓头发。
吴哲看看他，笑了起来，说：“不错啊，你比我强多了。”
罗密欧有些歉然地对他摊摊手，说：“等事情都过去了，我送你回去。”
罗密欧的参谋张平站在他身后，说：“地球的讯息过来了，可以让他们看看。”
罗密欧点点头。
铁路的头像出现在空气屏幕上，他说：“袁朗，别乱来。”
袁朗看着铁路。
地球指挥部里，最大的屏幕上，是袁朗那张没有表情的脸。
铁路对他说：“吴哲现在太特殊了，他们不放，我们不能强行带他回来。你知道的。啊？”
铁路喘了口气，说：“你太冲动了，我知道为什么，但是你要控制。只要你不倔下去，事情就算过去了，谁都不会说什么。啊，你说话啊！”
袁朗不说话。
铁路怒了，在踩着凳子跳到桌子上，对袁朗吼：“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还记得你的任务是什么么？”
袁朗闭了一下眼睛。
吴哲放开他的手，袁朗没有放开。
吴哲把手用力拉出来，说：“好好谈判吧。这是你的任务。”
他转身走，一个人机联合体跟在他后面，出去了。
“我们可以开始谈判了么？”罗密欧问。
谈判的第一个议程里，地球方要求，月球撤回在地球活动的武装组织，停止民用网络控制。而月球方要求，地球要恢复地月之间的卫星电梯运输，并提议用民用的重工业机械，换取地球的轻工制品。
这些内容主要涉及了经济利益，军方的代表袁朗暂时没有机会发言。他靠在椅子上发呆，旁边的是对方谈判团主席，罗密欧。
罗密欧居然在打盹，袁朗看看他，和吴哲一模一样的脸，疏淡的眉，瘦削的颊。还有，鼻子，唇，脖子……
袁朗收回目光，对自己说：“你刚才以为，他是谁呢？”
罗密欧抬头，对袁朗笑笑。
袁朗说：“当众打盹，是要显得月球领袖从容不迫呢？还是强调你日理万机？你需要睡觉么？”
罗密欧忽略掉袁朗言语里的不善，指指自己的头，说：“电脑是蛋白质生物型的，这个身体需要睡眠。”
袁朗没说话，他也觉得自己很无聊。
罗密欧看着他，说：“其实我们见过，在这之前。”
袁朗转过头，看了看罗密欧那双温和的眼睛，说：“没印象。”
罗密欧继续说：“那时候我还是成长程序，实验室请了很多专业的人来，给我做人机交流。我记得你，在大恐龙房里，你问我：‘机器人不能伤害人类，但是如果有人类在伤害另一个人类。你会怎么做？’”
袁朗说：“我不记得了。”
罗密欧有点遗憾地点点头，坐回去了。
袁朗其实记得，那天，机器人实验室的大恐龙房里——其实是大电脑房，吴哲说里面的机器都巨大地跟恐龙一样——袁朗对着一个话筒说话，机器里的人工智能在和他一对一答。
电脑屏幕上只有一个变化的线条图形，效果很好的音响里，传出来和吴哲一样的声音。
那个人工智能是罗密欧么？袁朗一下子联系不起来，他确实记得自己问人工智能：“如果一个人类要伤害另外一个人类，你会怎么办？”他还记得对方这么回答他：“人类要伤害人类啊，人类应该有自己的理由和判断，我只能在旁边看着。”
回答有点没心没肺，袁朗看看坐在旁边的吴哲，对方耸耸肩。
人工智能继续说：“也许看到人类互相伤害，我应该觉得悲伤。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悲伤，你能告诉我么？”
袁朗也记得，自己怎么回答的：“悲伤是很私密的东西，每个人的都不一样，没有人能教你如何适当地悲伤。就像我不会知道，你的悲伤是什么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