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哲在他狭小的办公室里等。今天，对方谈判团就到了。他倒不介意到机场去接他们，但是方平说不用这么态度好，毕竟，我们才是战胜方。
吴哲倚着椅子扶手打瞌睡，宽大的塑料椅子是从上次报废的军舰上拆下来的舰长座位，除了坐，还可以靠着睡觉。打仗的那么多年，他都是这么睡的。以至于现在，在普通的床上，他死也睡不着了。
“报告，地球谈判团主席，袁朗到。”方平在门口大声通报，有模有式的卫兵样子，也不知道他在哪部电影里看来的。
谈判团主席进来了，吴哲站起身，向他伸手道：“你好。将军。”
袁朗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虽然他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可他到现在才发现，自己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他受不了这个，谁都受不了。
“你好。”吴哲还在等袁朗和他握手，他已经有点诧异了，“我是吴哲。”
“你不是。”袁朗听到自己说。
可他怎么不是吴哲呢？四年来，所有的敌情报告，战斗报告，战争计划，新闻报导都写着，叛军首领吴哲。
“叛军首领吴哲攻占月球一号站”，“叛军首领吴哲重伤”“叛军首领吴哲袭击地球卫星防护网”叛军首领，叛军首领，叛军首领，吴哲，吴哲，吴哲。
他是叛军首领，他叫吴哲，仅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用吴哲的眼睛，吴哲的眉毛，吴哲的脸，吴哲的声音，来和我说话。连握手的样子都是那样，微微曲着手指，头略偏着，眉毛稍稍扬起。还有那副该死的护目镜，你就不能换一副么，一个该死的人工智能你需要什么护目镜？
吴哲慢慢收回手，对方的失态他看在眼里。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
袁朗赶在他完全缩回去之前，握住他的手，说：“对不起，你有点，像我的某位朋友。”他微微用力握了一下，神态诚恳，动作热情。
袁朗。吴哲对他笑了一下，是个好对手。四年来他不止一次将起义军逼入险境。可惜……
“你的朋友，”吴哲停了一下，他知道现在是打击对方情绪的好机会，“您是指，吴哲少校么？”
“他竟然敢……”袁朗觉得愤怒，明知道他在扰乱自己的情绪，但是，有效。
“是的。”袁朗笑，恰如其分地露出点惋惜的样子，说，“可以信任的战友，可惜四年前牺牲了。这次战争，我们两方死了太多的人。尽早结束它，是个明智之举。”
吴哲点头，说：“‘死了太多的人’。我很高兴，地球终于承认我们是人了。”
袁朗面前的吴哲，是一个人工智能，量子电脑的人类代体。这种代体，最早是用在实弹演习里的，全面模仿某一个战士的形体，有机化的生物肌r_ou_、皮肤，与骨骼类似的合金材料，甚至模仿人类的内脏系统。以此来测定战士被枪击，被炸伤等情况下的反应。
后来，技术发展极快，成本下降，大量的人工智能代体被广泛运用到各个领域。其中，运用地最为彻底的，是月球—火星的殖民地开发，除了少量的工程师之外，基本上所有的工作，都由人工智能完成。
而且，为了模仿真正人类在殖民地生物圈里的生命反应，所有的代体都有正常人类的生命体征，需要饮食、睡眠、社会交流。都设定在单纯，友好、勇敢的x_ing格上。
甚至那时候，地球上的蹩脚诗人还喜欢赞美：“那是一个纯洁的地方，没有丑恶的，新生的人。”
但是，殖民地开发的工作并不如设想地一帆风顺。陆续建立的，昂贵的火星生物圈基地，常常在风暴里被倾巢摧毁。月球上的中转站，无菌工厂，低重力工厂，也常常被陨石、太阳黑子爆炸破坏，甚至是无缘无故地爆炸、损伤。
科学家研究后认为，那么多事故，是因为人工智能代体没有“求生欲望”——所有的机器人设定都是以财产原则为准。比如火星风暴来临时，人工智能认为自身的价值高于小飞船，但是低于大飞行器。他们可能耗费几十个代体的“生命”，来修复一架空间飞行器。但是这样一来，到摧毁x_ing地龙卷风到来时，没有了足够劳力来控制总机电脑。
这只是个比方，那份报告还伴随着大量的模型计算，试验数据。最后结论是，除了简单的财产原则，人工智能还需要“求生欲望”的设定。
那时候，真正的吴哲，作为军用机器人实验室的主任，主持了这个试验。
第一个，有“求生欲望”的人工智能，就是以吴哲为原型的代体。编号，R—1，昵称是罗密欧一号。
“或者，你可以叫我罗密欧。”人工智能吴哲，对着袁朗微笑一下，请他坐，喝茶。
袁朗笑，说：“只是一个名称。吴哲叫你什么？”
吴哲说：“他叫我吴哲，你大概知道，他本来喜欢对着花说话，后来也喜欢对着我说话。吴哲吴哲地叫，好像在自言自语。”
“他说过什么？”袁朗问。
“给我看记录片，看百科全书，不停地考我哲学问题，抱怨官僚机构，怀念他的年少轻狂。他好像以前有个喜欢的人。”吴哲皱着眉头在想，又是吴哲的姿势。
“谁？”袁朗问。
“不知道。”吴哲摇头。
吴哲，或者说罗密欧，对袁朗微笑，说：“可惜今天不适合怀念，有机会的话，我很想和您聊一下吴哲的事情。谈判从明天早上开始。”他看了一下手表，说：“当然是地球时间，这里的明天大概要48个小时之后，才有太阳出来。我们的谈判声明，我已经给贵团的所有人一份了。”
袁朗点头：“我看过，月球、火星独立。和平交易，公平贸易，裁军，销毁大规模核武器。”他沉默了一下，说：“大致来说，也是地球方的希望。”
罗密欧觉得他有话要说。
“手表。”袁朗说，“你的手表，是……”
“吴哲的。”罗密欧看看自己的手表，说，“他那时候送给我，说，他不需要了。”
“什么时候？”
“5年前，12月9日12点，那时候我们在看电视，是您受将军衔的典礼直播。”罗密欧的记忆力不会遗忘。而他接近人类的思维方式，让他知道对方需要知道什么内容。
以及，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
心跳加速，呼吸加深，瞳孔放大，皮肤表面的热量减少。他在激动。袁朗。
罗密欧还能想象出，袁朗的肺部血管在收缩，唾液腺分泌减少，类似于颤抖的神经冲动在肌r_ou_间游走。就像5年前，吴哲把手表送给他的时候，同样的身体反应。
袁朗闭了一下眼睛。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罗密欧发现他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了。
“他和你是不同的，吴哲。”罗密欧想。
袁朗微笑了一下，问：“那么，正式谈判之前，是否允许我参观一下这里？”
“很荣幸作为您的导游。”罗密欧说，“不过现在，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他们在第五层等我们。”
食堂在月球城的第五层，谈判团的所有成员都在大厅里等着袁朗和罗密欧。
宴席，食物，一整个大厅的食物在辉煌的灯光下闪烁。食物贫乏的战争时期，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打动人心。
地球代表团的人僵硬地坐着。
对面是月球方的代表。除了人工智能，还有转基因人，人机联合体——新人类，他们是这么描述自己的，他们要争取作为人类的权利。
月球方还有很多的普通人类。参谋张平就是。他站起来，对着进门的袁朗说：“为了和平。”
张平的父亲，月球基地的奠基工程师之一，3年前被以反人类罪处死。
袁朗举杯，说：“为了和平。”
全体鼓掌，然后宴席开始了。
袁朗看到对面的罗密欧在一口一口，吃一份酵母粉做的人造r_ou_。绿色植物在月球城生长不旺盛，为了不浪费蛋白质，他们大量培育酵母菌，腐败的蛋白质作为养料，可以生成供食用的酵母粉。
罗密欧发现袁朗在看他，笑了，说：“怎么了？”
罗密欧的身体是多种能源供能的，光能、电、核能、石油都可以。但是他的大脑是量子级别的蛋白分子电脑，需要补充有机物。
袁朗的部队，弹尽粮绝的时候，曾经把那些敌军“尸体”的合金头颅撬开，吃里面的蛋白电脑。
“没什么。”袁朗慢慢地喝杯子里的液体。是水，而且很干净，没有合成器里的臭氧味道，“你们的水是哪里来的？”
罗密欧微笑，没有回答，旁边一个“人”转头盯着袁朗看，他说：“你想知道什么？切断我们的水供应？”
袁朗看着他，说：“对不起。”那个人更像一条鱼，眼睛没有眼睑。那是经过基因改良过的特种兵，适合在缺氧或者水底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