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嫁 by 苏眠说【完结】(4)

2019-06-10  作者|标签:

他道:“待在下报了此恩,在下自会离开。”

这是一句很聪明的话。徐敛眉知道自己很多疑,一个男人若别无所求前来投奔,她必不会相信。但他一开始就将筹码摆得很清楚:他只是来报个恩,分量是他算的,期限是他定的,他想走便会走,他与她之间再没有更多恩义,也就自然不会忘恩负义。

狡猾。

“你叫什么名字?”终于,她问道。

他淡淡笑了,“柳斜桥。”

***

这一晚,徐敛眉难得地睡得很沉。也许确实是喝多了,柳斜桥将她扶到床上,她落枕便着,手还抓着柳斜桥的左手。他不得不一根根将她的手指掰开。

他离开了,她隐约感觉得到。可是头很疼,喉咙发哑,全身的力气都攥在手上,却还是被他挣脱开了。枯枝滑脱了手,浮木被浪花冲走,丢她一个人往下坠落。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留住他了。

一开始都说得那么坦然,说只要报了恩便再无亏欠,她也觉得很好,她不喜欢羁绊。可是现在先软弱的却是她。

他走之后,她终于可以放任自己做了一个梦。回到那个坦然的时候,那个她还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从那之后,她将他留在了自己身边。偶尔做决定时会问一下他,他给出的建议往往稳健中肯。他似乎什么都懂,但话从来只说一半。不知从何时起,她便尊称他为柳先生了。

她开始想,这样的臣子,不啻一敌国。若放了他走,贻害无穷。

她开始想,她要留住他,让他一辈子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力。

她于是试图笼络他。她让他住进宫里,安置他在最靠近自己的鸣霜苑,不断地给他送礼。华衣、宝玉、名剑、骏马,还有美人。可是最后,她不知自己送他的礼物都到哪里去了。他仍旧穿着那一袭浆洗得发白的青衣,长发一丝不苟地梳入冠中,用一根老旧的桐木簪束起。她怀疑他将财货移去了他国,趁他不在时命人翻查过鸣霜苑,却发现他把那些礼物都锁在一个房间里,而那些美人,他转手就还给了乐府。

她还想给他官爵,他却说,殿下若如此做,在下便即刻启程还家。

这是一个无法收买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令玩惯权术的她找不出弱点。他不接受她的一切转圜的条件,他只说:“在下若想回去时,自己会回去的。”

联齐攻夏,本是他的计策。此计一成,她便不由得要想,他该离开她了吧?她救了他一命,他还了她一个国家。自己真卑鄙,还要用下一个计划拖住他。

日光渐渐透过了窗纱,照到床榻上来。她伸手臂拦在眼前,慢慢地舒出一口气。

1

不管怎样,他没有拒绝,不是吗?他会留下来,直到她为他取得范国。

***

灭来的夏国,徐敛眉很慷慨地分了齐国一半。剩下的一半初归附,人心未稳,徐敛眉很是忙碌了一阵。

柳斜桥不通战阵,内政却知之甚多。她每有疑问,他都能给出恰到好处的建议;她再问他的建议从何得来,他还能引经据典。她只好想,他也许就是书读得比自己多罢。

范瓒雁愁谷大捷,加封百户,赐带剑上殿。这个魁梧而寡言的男人站在朝堂上就是一种威慑,冷漠的神色只有对着徐敛眉才会变化。

柳斜桥私下对她说:“范将军对殿下想必是一往情深的。”

她皱了眉,听不惯“一往情深”这种词语。她不答,反将御史弹劾贾允的奏疏扔过来道:“治刁民则用酷吏,你出的好主意。”

他拿起一看,原来新收的盘田三县忽发地裂,好山好水都被天公劈裂开了,持法严苛的贾允却还要求百姓缴一样的赋税,乃至于将人给逼反了。

他神色未动,“将贾允召来斩了,再免盘田三年租税便是。”

她看他一眼,忽然道:“你早就想好了的,是不是?”

“嗯?”他低低一声。

鸣霜苑里,地图铺展在他们面前,奏疏扔得到处都是。红锦地衣上,徐敛眉仍旧是赤着脚,席地而坐,眉梢挑起,似笑非笑:“你当初让本宫派贾允去,便是想好了这一步后招的,是不是?”

柳斜桥坐在书案对面,闻言欠身道:“在下以为,新附之地,先加之以威,再抚之以德,才可长久。”

“原是一条计分两步走,先生当初为何不完整告诉本宫?”她道,“你让本宫牺牲了一名能吏,却还要本宫佩服你不成?”

她的话愈说愈急,面色却愈平静,那是她发怒的前兆。她虽然在战场上、在敌国间不择手段,但她从没有这样对待过自己的臣子。酷吏有酷吏的用处,若不是他一句话,她又如何会让贾允去面对盘田的夏民?而今他却告诉她,贾允本就是要舍弃的,唯其如此,才能市恩于民,让新归附的夏民对她感恩戴德——道理她都明白,可他为何不在当初就完整告诉她?

这回他静了很久,才道:“在下只是以为殿下信我。”

这话像一根针,一下子刺破了她险险膨胀起来的怒气。

她不知说什么好,手指抓着一册不知谁的奏疏,不过是薄纸黄笺,却让她指甲尖都泛起酸胀的疼痛来。她转过头,咬着唇,半晌,生硬地说了一句废话:“你以为本宫不信你?”

他没有回答。

她感到一种底细都被揭穿的羞怒,一下子站了起来,袍袖间便摔下几册文书来。温暖的地衣是她下令提前铺上的,因为他怕冷;可是此刻,她只觉这地衣柔软的绒毛都是一根根尖锐的刺,刺得她裸-露的双足无法走路。

但她终究是走了出去。

哪怕每一步都要刺得自己脚底鲜血淋漓,她也不想再留在那里。

走出了门,穿好鞋履,抬起头,她的表情已恢复如初。燕侣迎了上来,她道:“将奏疏都搬到奉明宫去。”便先行离开了。

燕侣往房内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跪着的背影,青色的,一动不动。

***

徐敛眉回了奉明宫,关于鸣霜苑的流言,却反而在这时候蔓延开来。

窃窃私语在深秋里簌簌响动,如风过叶。他们说,公主之所以屡嫁不成,就是因为她在鸣霜苑里养了一个男人。

徐敛眉原不是很注意保守柳斜桥的秘密,他是她的谋士,天下人迟早要知道的;但这个时候,这种说法,却委实有些尴尬。她去上宫里探望父亲,还被父亲拿此事调笑了一番。

徐公卧床多年,身体极衰弱,精神却清癯爽朗,他伸出手去揉女儿的头发,“听闻鸣霜苑里,住了阿敛的心上人呐?”

徐敛眉正坐在父亲床边给他削水果,闻言老大的不乐意,“怎么还传到您这儿来了!看我不废了那些嘴碎的!”

外边已把这传闻说得很难听,可是父亲却笑呵呵地,“男宠”字眼换成了“心上人”,徐敛眉只觉瘆得慌。她也只有在父亲身边,才会这样喜怒不形于色,转了话茬说起灭夏的奇计,渐渐眉飞色舞。徐公听着,却道:“这是谁的计策?”

她停了话头,声音软了一些,“前半是柳先生的计策,后半是儿臣的主意。”

“柳先生,”徐公的手指在衾被上划了划,“就是鸣霜苑那个男人?什么来历?”

她有些不耐烦了,却还是回答道:“是个流浪的丰国人,女儿前年在东境捡到的。”

徐公点点头,“丰国,那倒是与我们毫无瓜葛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的下一个计划,不由有些赧然,“可不是么。”

徐公看了她半晌,忽道:“你头发又乱啦。”

她恼道:“不是您方才抓的么!”

徐公笑起来,她便作势要闹他,徐公连忙坐起身来,一手去够床边的木梳,够不着,反引出胸中一阵气短,眼前发黑,又倒回了枕上去。徐敛眉吓了一跳,连忙呼人进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推宫过血,忙了好久,徐公才悠悠转醒。

他睁开眼便寻找自己的女儿。徐敛眉站了过来,担忧和羞愧都写在了脸上。他想,她在自己面前表情这么生动,好像是个赖着不肯长大的孩子,谁晓得一家一国的重担都给她扛在肩上了呢?如此一来,徐公的眼神又暗淡了几分,声音低哑地道:“是父君不中用,连给你梳个头都抬不了手了。”

她咬住了唇,“是我,是我不听话……”

“阿敛。”徐公说,“折腾了这么几次,你也该找个好人家安心嫁了。我知道外边人是怎么说我的,他们说我卖女儿。”

徐敛眉红了眼睛,“谁敢这么说,我——”

“那个柳先生,”徐公喘了几口气,才接着道,“待闲下来了,带来让父君看看罢。”

第4章 如有意

徐敛眉回到寝殿,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范瓒一身仪典用的银灰战甲,玄色披风,笔直立在偏殿里,不知已等了多久。

徐敛眉迟疑地迈步进来。

范瓒转过身,浓眉之下的眼睛里燃动着令她感到陌生的光。她慢慢走至上首坐下,他披着沉重的甲胄,却还是屈膝行了礼。

1

“范将军找本宫何事,不待明日朝会再报?”她抿了一口燕侣递上的茶。

范瓒站起身来,声音沉闷:“末将听闻了一些不利于殿下的传言,来请问殿下如何处置。”

“什么传言?”她淡淡问。

“……”饶是范瓒这样的七尺男儿,此刻也觉难以启齿,“这传言对殿下的名声不好,万一传到了其他国家……”

“什么传言?”她打断他,复问一句。

“传言,”范瓒顿了顿,“传言殿下的鸣霜苑里,养了一个……男子。”

她笑了,“这是什么传言?这是真事呀。”她将茶杯放下,“改日让柳先生见大家一见。柳先生运筹帷幄,可为我国臂助。”

范瓒的表情既震惊又迷茫,还有一丝痛苦揉在里面,“殿下是说……这是真事……”

“柳先生是本宫的谋臣。”徐敛眉平静地道,“本宫不想再听到除此之外的任何传言,范将军明白吗?”

“末将明白。”范瓒机械地应了,见徐敛眉整整衣襟便要走出,忽而又出声道,“殿下。”

徐敛眉转脸看他。

那是一张多么高傲的脸,清冷的眉毛底下,一双深不可测的眼。范瓒总是将她当天仙一样的人物来顶礼膜拜的,可是今日,他的信念动摇了。

在来之前,他想了很多遍,他要如何保护住公主的名节,他要将造谣者大卸八块、夷家灭门,这若是敌国的阴谋,他甚至可以径直出兵去——可就在刚才,公主却告诉他,鸣霜苑里,的确有一个男人。

他只是公主的谋臣,但,他却住在宫里。

他可以随时随地接触到公主,公主也可以随时随地去见他。他们可以有密谋,也可以有幽会。

“殿下,末将……”范瓒觉得胸腔里好像烧起了一团火,却因为爱惜着眼前的人而舍不得发泄,“末将希望……您能保重名节,不要被那些宵小之徒害了。”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4/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