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45)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婉贞却不过,红着脸坐到钢琴前,弹了段《小夜曲》。宋致白站在窗边默默看着,午后晴阳清水似的流到钢琴前少女的脸上,十七岁的青春怎么滤洗都没有瑕疵。阳光躲进她眼睫下,那道淡影子落在脸颊上,像团扑蝶的扇子。缕缕音符从她手指间流下来,也像是一泻潺潺溪水,他的心却是卧在水底的鹅卵石,虽不能被溶化,到底也濡湿了。他转眼看向窗外花园,一片新绿的草里夹着星星点点淡紫浅粉,心想,就这样了罢,就是这个人了。

婚事一谈就成。两人又在范家见了几次面,范家母亲对宋致白也极满意:家势和相貌都出色,家里又没有别人,不怕爱女以后要处理复杂关系。沈部长主持两人订了婚,下过聘礼,宋致白又从欧洲买了钻戒。只是因为范家信仰基督教,婚礼要求西式;宋致白反正已没了父母,自己更是无可无不可,一切都按范家的意思筹备。婚礼是在九月底,婉贞披了白纱,由父亲挽着进了教堂,交到宋致白手上,两人并肩走到神坛前。宋致白从未信仰过什么神明,在别人的上帝前更没几分敬畏,只是当披着黑色法衣的神父对他问出那句“你可愿意”时,心头仍是猛地一震——

这世间总有太多事,太多人,容不得我们自己做主,去选择愿不愿意。而所谓思念,所谓誓言,所谓忠贞,这一切曾以为坚定的东西,在动荡无情的时代和命运前,都过于软弱而飘忽。一个错失,最“愿意”的那个人已永不可追,可我们总不难找到另一个人,相陪着过完余下漫长而荒凉的生命。

当时他真的以为,一切都已结束,自己能够忘记他,从此做一个庸凡平常的好丈夫,好父亲。那句“我会对你好的”,到底没能对那个人做到,但或许他能教站在自己身边的女人幸福。

三十余年后,两隔天涯,伊人已逝。隔着悠悠岁月回首,他才知,自己又一次地错了。

第35章

民国七十三年十月二十三日晴

慕言:

近来身体都好么?昨日和几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重逢,不觉忘情,一整天坐谈故人,忘记了与云森约定要去学校看他讲演,惹得小少爷归家大发脾气。只得推脱年纪大了,记性变坏。大概人老就是如此,“近事不记记远事”,多年前的旧人旧事,倒是犹在眼前,历历不忘。你戴大哥的长兄,前几年患了老年失忆,已然认不清自己儿女,却终日念念不忘要回南京,要为铭诚收尸扫墓……

岁月是最高明的窃贼,不知觉间偷去所有人的青春、健康、权势、欲望,以及亲人爱侣。只有那些最珍视的回忆能幸免于难,是我们淌过岁月长河后仅余的财产。有时宋致白也会恐慌,害怕最终自己会像戴铭训一般,认不出自己最亲近的人,或是遗失了所有记忆,头脑一片空茫地独自面对人生的晚秋。

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近来越发喜欢检点旧物。这日下午令玫陪着他,将那几册旧照片找出来,一页页地翻看。两年前经历了离婚,令玫成熟体贴了很多,母亲去世之后,便带着儿子云森和女儿云杉搬回家来住,方便照顾父亲的生活。家里多了一对小儿女的欢笑,倒不冷清。云杉还不到七岁,正是看什么都好奇的年纪,扭糖般黏在宋致白腿上,指着照片上各色人物,一遍遍嗲声细气地问:“外公,这是谁啊?”宋致白一手揽住她,也不厌其烦地回答:“这是外祖公,这是外祖婆,这是大姑婆和小姑婆……”云杉瞪圆眼睛:“可我怎么没见过他们啊?”宋致白默了一霎,微笑道:“因为他们有的已经不在了,有的留在海的另一边了。”

令玫怕再说下去又教宋致白伤感,忙打住她话头,教云森带她出去玩了。她坐在宋致白身边,翻看父母多年来的照片,有新婚时去欧洲旅行时的,有抱着新生的自己在南京家中的,一家人初来台湾,有了弟弟令琛,父母参加自己和令琛的毕业典礼,母亲五十岁生日时的最后留念……她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忙用手拭去了,哑声问宋致白:“爸爸……是不是只有像你和妈妈这样过完一辈子,才是真的相爱?”

宋致白知她是感慨到了自己的婚姻,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低缓说道:“我们这一辈的时代和感情,和你们太不同了。能过完一辈子的,当然是爱;可是有时真正相爱的,却未必要在一起。”他摘下眼镜望着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爱有太多种了,所有能让你想念一辈子的,都是爱。只是每种爱都要先负担责任,要对自己和爱人都诚实。”令玫点点头,眼底泪水又滑落下来,她一手捂着嘴,哽咽了片刻,才勉强一笑道:“可是爸爸,你现在才教给我,已经太晚了。”宋致白微笑着给她擦去眼泪,摇头道:“你还年轻,重新开始,一切都不晚。”

年轻人总有无数的可能和机会,尽情去弥补人生中的遗憾不满。黄昏暮年的人却不能够了,这一生都已被决定下,封存为一页页白纸黑字的档案,只能那日来做人生的定论,再不能修改。然而回首往事,如果真有可能重来一回,宋致白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更改抉择?

他并非没有犹疑动摇过。就在与婉贞婚后不久。

其实新婚生活还是愉快的,至少对婉贞如此。宋致白少了外场应酬,更在风月场里绝了踪迹,圈子里开玩笑说他是“洗心革面”。他带着婉贞去欧洲游玩,在上海徐汇置下新别墅,买了更宽敞舒适的洋楼搬过去。连她不满意“婉贞”二字太传统,撒娇只许他喊自己的英文名字“Anne”——因为听来像是“爱你”——他也含笑照办。对这位小了自己十余岁的娇妻,宋致白百依百顺,宽纵到了溺待的程度。或许也不尽是年纪的缘故——或许只是因为,自己最想对他好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婚后的第二年,和娉也出嫁了,丈夫是北平大学的副教授陈惠平,因为去她学校里讲座而认识的,祖籍天津,也是殷实的书香门第。宋致白因为和娉才刚成年,不赞成她早婚,又觉得两人相识时间还短。但因对方也快三十岁了,陈家催得急。婉贞娓娓劝道:“你担心什么?像我们不是也很好么?”他思忖了下,也就应了下来,教李管家开始准备婚事。想来也是因为她到底和自己是隔母的,他不能太过专横地为她决定什么。

也正是为此,在和娉的婚事上,他吩咐下头务必办得圆满周到,倒比自己结婚时上心。陈家不在南京,按规矩先在娘家送嫁,再去天津行正式婚礼。地方还是选在福昌饭店,虽然只是庶出的女儿出阁,冲着宋致白的面子,宴席那日仍是满座高朋。因为婉贞身体不便,宋致白独自挨个桌子敬酒致谢,半圈下来也喝得心慌气浮。他走出大厅,想去没人处透透气。他凭在回廊栏杆前吸着烟,一回头忽然见有个人正沿着楼梯走上来,抬头看见他,就怔然停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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