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34)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他闷闷地合了书往外走。天色暗昏,又新泛上一层薄阴,街头只有不多几个行人,顶着料峭寒风匆忙掠过。他只顾低了头掂量心事,才转过街角便和一个人迎头撞在一处,那人怀抱的东西登时跌落满地。程慕言一壁不住道歉,一壁忙俯身去拣拾散落的纸张;那人却“嗳”了一声,惊笑道:“怎么是你——可真是巧!”程慕言抬头一看,也笑道:“原来是余大小姐啊,我道是谁这么风急火燎的。”余慧心也蹲下身收拾着,闻言瞥了他一眼,嗔道:“明明是自己闷头乱撞,还抱怨到别人,你可真不够绅士。”

程慕言正想回敬点儿什么,打眼却看清那些纸页上印的内容,连忙几把将其收拢包裹好,压低声音对余慧心道:“快走罢,教人看见就麻烦了。”说罢便将纸册严实实抱在胸前,眼角余光不自觉地往旁边顾寻。余慧心见状“噗嗤”一笑,满不在乎地吐了吐舌头:“瞧把你紧张的!——看你这副作贼心虚的幌子,那些人更是要来查问。”程慕言无奈道:“余小姐,这样要命的事情,您能不能当回子真?”

说话间两人就往永宁道上走,原来余慧心居然是要把这些传单手册都搬到自己家里去。因见程慕言又要说什么,余慧心忙笑辩道:“嗳,嗳,程老师就不要再教训了!看别人做得都不中意,怎么自己倒躲清闲呢?”程慕言笑笑不说话了。余慧心看觑他脸色,缓缓道:“其实我们都在奇怪,你一向是很热心的,怎么这一回……赵副院长对你很是失望。”程慕言只是“哦”了一声,依然低着头不做声。余慧心低声道:“我相信你绝不是缺乏勇气,如果是因为家庭的缘故……我觉得你应该拿出些决断来。”说完轻促笑了一声,又道:“其实我做这些事情,爸爸也是反对的,于是只好不管他的态度了。”

她父亲是洋行里的采办经理,算来也是靠官商发财,自然不会赞同爱女作为,何况又是冒风险的事。这一句轻飘飘的“不管”,也不知掩盖了父女间多少争执不快。她倒刻意把东西都搬回家里,简直是宣言和挑战了。然而亲人与爱人到底是不同的。天然的血缘要比情爱关系牢靠得多,也更经得住伤害和辜负。何况近来宋致白数次催他考虑去英国。两个人的关系到了今日,程慕言只觉仿佛是各持了一条绳索的两端,对方抻得紧了几步,自己就只得随之退让几步——或者真是怪自己太软弱了,一想到那人身上,便下不来狠心——终归是怨自己舍不得他。

这些苦衷自然无法宣之人前,面对余慧心的质疑敦促,他也唯有抱之长久的缄默。好容易挨到余家门口,他放下东西告辞,转身才走出两步,就听见余慧心叫了一声:“——程慕言!”他转过身,正看见她一双眼睛望过来,其间满盛的期待,几欲夺眶而出:“你真不打算回来,跟我们一起么?”程慕言默了一霎,遂微笑道:“这是什么话?——我不是一直都在的么?”

他不再看她,转身匆匆穿过街口。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几盏路灯朦朦亮着,落在眼底也像隔了层黑纱似的。道旁正豁开一条深渠,是在修路,做工的却是没有遣返归国的日军战俘。日本人本就生得矮瘦,如今更是一个个衣衫褴褛,面瘠如鬼的,由士兵持枪押着,瘘佝着身子埋头苦做。一个黄包车夫跟了上来,低着腰问道:“先生,要到哪里去?”程慕言闻声转眼向他一瞧,四目相对,竟是各自一怔。程慕言失声道:“怎么是你——”那车夫慌忙躲过脸,颤声撂下句:“您认错人了!”便埋着头快步跑开了。

程慕言哪里容他就这么走,追上两步一把拉住车扶手,叫道:“你别走!到底怎么——”那车夫更是急慌,不管不顾只是疾步前冲,程慕言追赶不及,脚下一绊便双膝磕倒在地,一手犹自扯着车子。那车夫急忙停下,回头一看,惊道:“——你没事儿吧?”路边灯影一晃,把他的脸从昏沉夜色中剥离干净。程慕言眼睁睁望着他,道:“正春,还真是你!”

第26章

“从重庆回来后,就再没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回家了。”

赵正春微一默,方低声道:“我是回家了。可是回去没几天,我父亲就因为在日占时被逼迫不过,做了县里的维持会副会长,被县政府定了汉奸罪,逮捕下狱了。我和母亲到处求人,花钱磕头,谁知一点用处也没有,到底是——到底是被处决了。”程慕言心下一震,赵正春苦叹一声,又道:“人财两空,又背上了汉奸的罪名,在家乡实在待不住,我就带着母亲又来了南京,想投奔舅舅。可舅舅当时也和日本人有过生意往来,正在躲避风头,哪里还敢管我们母子?最终面儿也不肯见,他就带着全家逃去南洋了。我母亲又气又急,旧病复发,不多久也就过世了。”

说至此他声音便凝住了,只是低着头沉默地往前走。程慕言和他并肩穿过昏暗的窄巷里,只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沼泽泥洼里,沉得抬不起腿。所幸不久便转到一洞低矮门户前,赵正春停下脚步,勉强笑道:“到家了,进来坐坐罢。”

他敲了敲门,高声喊了一句,就听见门里几声零促脚步,门板“吱呀”一声启开,只见一个年轻妇人迎出来,眼光落到程慕言身上,闪了一闪,便双手接过赵正春搭在肩头的汗巾,又帮衬着把黄包车推了进来。赵正春引着程慕言也进了屋,一壁低声道:“这是我女人。”

程慕言站在木板隔成的小屋里,眼见桌上那只煤油灯摇摇地晃,一时心里又酸又凉,脸上只能故作无事,冲那女人微笑着点点头:“我是正春在央大的同学,程慕言。”那女人却似是颇为惊慌,只是局促地冲他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钻进里屋了。程慕言见状微怔,赵正春迟疑了一霎,方才道:“我们上个月才在一起……她叫玉子。”程慕言不禁惊道:“是日本人!”赵正春微微苦笑,道:“她父亲是日本军官,还是上尉呢,国军收复南京时战死了。她回不了日本,又没人收留,我头回遇见她时,她跟着两个拉车的回家,就为吃一顿饱饭。”

程慕言忍不住道:“那你怎么还跟她……”赵正春打断他道:“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反正我是汉奸的儿子,她是鬼子的女儿,谁也嫌不着谁。”顿了顿,又闷声道:“我总不能眼看着她饿死,或者给人作践死……人活到这地步了,这辈子都算陷进了个烂泥坑了,还能计较什么?”程慕言闻言心下又气又痛,脱口道:“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们?同窗三年多,在重庆一起挨饿,一起想家,一起躲日本人的炸弹……难道你觉得我们也会嫌你,会撇下你不管?”说完忍了忍,压低声音道:“正春,就真遇上过不去的坎儿,你也不能自己先把路都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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