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楚枫岚【完结】(16)

2019-06-09  作者|标签:楚枫岚

宋致白猛地刹住了车,两人都重重撞到座位前。程慕言极低促地叫了声:“宋致白!”一只手紧紧掐住他胳膊。宋致白脸磕在方向盘上,额头正抵着冷硬的手表蒙子,突然间竟想起老公馆花园里还有个藏冰用的地窖。他心下一横,急打方向盘又转回了宋家,跳下车便拽着程慕言一直跑进那个冰窖里。

几乎就在掩上头顶铁板的瞬间,沉重的轰炸声便从天而降,尖啸着砸落在山城的土地上。

这地窖并不大,只因是夏日用来藏冰消暑的,挖的分外深些,铁板一掩便是漆黑一片,像是堕入地狱鬼府。宋致白掏出火机擦燃了,终于照见入口处悬着个乌旧的煤油灯。他试了两次才点着,昏朦朦的灯光跳跃着亮起,正映见对面那人的眼神——茫然地,又惶然地望着自己,仿佛劫后幸存者凝视失而复得的全部世界。

方才有一瞬简直恨他入骨,此时却惟余虚脱的安慰与庆幸。他走近前拍了拍他肩膀,低声吐出句:“行了,没事……”忽然耳畔一个炸鸣,两人脚下猛地一晃,便相持着一同跌倒在地。

一声声轰响像是紧贴头顶落下,昏黄的灯光不住摇晃,窖顶簌簌落下一层浮灰。两人背靠石壁坐在墙角,一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沉默又决然地听天由命。时间也像是和思想一并彻底凝住了,只剩一声接一声的轰鸣凄厉不绝,在这段封闭凝固的时空里历历凿下狰狞的印子。

然而就在这一片无休止的轰鸣声中,宋致白眼望着那线不断暗下去的昏灯,心底的恐惧绝望忽然像惊醒的兽一样蹿了出来:不知这场轰炸几时能结束,两个小时,半天,甚至是数天连夜……也许根本就不会结束。他们就会死在今天,死在这个阴潮黑暗的地窖里——被炸死,困死,渴死饿死。就像所有在这场战争中死去的无数同胞一样,蓬勃的生命被骤然掐断,一切都来不及体会和清算。

他蓦地攥紧了掌心里的那只手,低颤着叫了声:“——慕言!”程慕言身上一跳,死灰般的眼底流过道光,像是突然活过来似的;他定定望着宋致白,忽然整个儿地扑身进他怀里,咬着牙低闷道:“我对不住你——我,我害了你了……”

原来他也觉得是活不过去了!宋致白心底轰然坍陷下一块,跟着一股凶烈的潮水就从这决口中喷涌而出,转瞬吞噬了他全身。他搂紧他又叫了声“慕言!”便扳起他脸,照准嘴唇狠狠咬了下去,一手抖着去撕他衣服。程慕言只微怔了一下,便也激烈地迎合起来,手按在他腰间死力一扯,皮带崩开了,手也被刮得血淋淋一片。

两人撕扯着滚落在地上,衣物扯去了大半,彼此滚热的喘息打在身上,更加煎急地像在皮肉上点了火。程慕言浑身都在发抖,肌肉僵直地绷着,宋致白不得不压住他腰背,下狠力硬闯了进去。程慕言沉闷地叫了一声,转头重重咬上了他手臂。

甜腥的血味儿沿着齿间弥散开。宋致白一次又一次深深冲进他身体,每一次都是刺骨镂心的疼痛。铺天盖地的轰炸声也在声声不绝地继续,不知哪一声便会把自己拉进那窟冰冷的死亡;唯有那人温热的身体,以及给自己的痛觉是踏实而亲切的,一次次地透过骨髓钻进心底,提醒自己还是活着。

煤油灯摇摇地熄灭了,喘息与疼痛终于都退了潮。两人在一片彻底的漆黑里搂抱了良久,僵痹的意识才渐渐亮起一丝幽光,周围已是全然的死寂。

这是日军对陪都的最后一次轰炸,历时四个多小时,造成七千余平民伤亡。

五个月后,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第13章

这天下午他是被一阵欢呼呐喊声惊醒的。赵正春抓着一叠纸张冲进屋里,扑到每个人跟前大声喊着:“日本人投降了!投降了——我们胜利了!”跟着双手猛地一抛,纸页雪片般自头顶簌簌而落;程慕言几分茫然地捡起一张,原来是大公报的号外,书本大的版面上五个赫然大字:“日本投降矣!”

大概是那红字太刺眼了,他只觉眼底一跳跳地疼,脑子却像是蒙了层窗纸,先是细小的欢喜雨滴似的轻轻敲击着,跟着才化作惊天密雨,滔滔然冲了进来。周围已是欢腾一片,几个同学扑过来拥着他,赵正春在他肩头狠狠捶了两拳,又笑又叫:“慕言,八年,八年了!终于胜利了——战争结束了,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他笑着从兄弟们的拥抱里挤脱了身,疾步穿过校园走上街头。街上也跃满了欢庆的人,盛夏艳阳倾洒满地,在人群间投下明亮的白光,此刻这城市到处充满炽热晃眼的喜悦。

程慕言坐在颠簸的电车上,一颗心膨胀得将要跳出腔子。他迫不及待要去见宋致白,亲口把这消息告诉他,不过他应该也已经知道了罢?不要紧的。心头满溢的欢喜泛着细小的水花,他小心翼翼压抑着,不舍得教它们这么轻易就沸腾起来,必须要见到那个人,与他一起共享那霎时的至喜极乐。

他跑进宋氏的公司大楼,待那间办公室的门甫一打开,便扑上去一把抱住了那人:“你看到没有?——日本人投降了!”宋致白似是吃了一惊,愣了下才拍了拍他头,把他从自己脖子上扒下来:“嗳,傻小子,有人呢。”

程慕言慌忙放脱宋致白站好,这才看见对面沙发上还坐了个男子:约莫三十岁年纪,一身美制军装,身姿间带着股军人特有的严正坚韧,正瞧着他微微地笑。宋致白笑道:“这是我表弟程慕言,正在央大读书——小东西都高兴得忘形了。”又转而对程慕言一脸郑重道:“慕言,还不快叫大哥——这是我的老朋友,戴院长的二公子戴铭诚,抗战功臣,才从沦陷区回来的,不日可就要论功高升了。”

程慕言一时尴尬得只发愣,依言叫了声“大哥”,话一落地又觉得不合适,慌忙改口道:“戴先生好!”真跟小学生见了先生敬礼问好似的。戴铭诚不禁笑了,站起身与他握了握手,道:“叫我大哥就成,我跟你这表哥从小混到大,何况都是央大出来的,说来也是你师兄。”说完又对宋致白道:“我算哪门子抗日功臣?——本以为几年没见,宋公子好歹学正经了呢,怎么还这么浪荡胡说,没事唬人家小孩子干嘛?”

他五官深刻英挺,脸色微黑,乍看来颇为清肃冷酷,这般一说笑又教人觉得风趣亲切,十分爽朗。程慕言给他这么打趣着,心里窘迫倒轻得多了,脸上却还是火辣辣地热,忙道:“刚才真是失礼了,戴先生和大哥慢谈,我先走了。”戴铭诚却道:“还走什么?一会儿就到晚饭的钟点了。今儿是好日子,我来就是请你哥赏面庆祝呢,正好一块儿罢。”程慕言连声推辞,一旁宋致白迟疑了下,问戴铭诚道:“这日子饭店肯定人满,你不是就订了两个人的位子?”戴铭诚笑道:“怕什么?就这么个‘小东西’,多把椅子添双筷子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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