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鸣——酌墓【完结】(27)

2019-06-09  作者|标签:酌墓

“不,你叫我名字。我要你,叫我名字……”

余真赐

“我要你叫我名字。”

余真赐、余真赐、余真赐……

从此,我没再叫他亚赐,我亦不能恨余真赐半分。就算余真赐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他也不是一个坏人。吴宝珊是一个好到令我心里难受的女人。董景是一个好到令我想逃避的男人。不知为何这些好人都遇上我。我无能,所以无法令身边所有好人都得到幸福,而只是令他们因我的优柔寡断、妇人之仁而受到不同伤害。

若我消失,能否令他们回到本来的日子,重新找寻意义与幸福?我的答案是,不能。就好似中国与日本打仗,即使双方随便一方沉没了,都不会就此抚平中国人或日本人的心理创伤。

我是不是凶手?我有没有被自己的行为所伤害?要修补或是撕裂?怨恨会有变成祝福的一天吗?

最后我画了一幅画,叫《红》。

《我鸣》20(美攻胖受)(完)

我婆婆未过身时教我看天,说,天文台不管用,自己看天色就最准确。凡是有风雨前的一天黄昏,天就变得很红。我曾想像天空若不是蓝色,会变成怎样?终于有一次,我看见红色的天空。那是一种瑰丽的红色,像花,轻纱似的罩着地上的楼宇、你、与我。

这条邨有几座私人屋苑的外墙是棕色的,在红纱下成了一道道血危墙;苍翠的树木沾上红色,如危楼旁边的枯树,有归鸟立在枝头哀鸣泣血。紫杜鹃也成了盛载葡萄酒的杯,花蕊在里头滴血,那血有蜜的芬芳。天上的云结集起来,很厚,像急救病人后产生的一团团血药棉;云一飘移,我又彷佛看见女人的裙摆,那种维多利亚时代女性所穿的蓬蓬长裙,随舞者的曼妙姿态,在我眼前摇曳,引我出去,在地上乱走,与他共舞。

然后那种红色随时份加深,终于变成一团瘀血。万物皆红。我伸出自己双手,以为我一身白皮肤也会染上红,但没有。我那时偷偷拿了家里的剪刀,在手臂内侧用刀尖硬是划了一条痕,因剪刀尖较钝,我反覆刻了几次才有鲜血涌出来。在美面前,任何痛楚都是次等。可是,那些血看起来不是红的,而是一种近于黑紫的色泽,一滴血流到我白色的T恤上,才形成深红的泪花,却不是我爱的那种鲜红。

不知为何暴风雨前夕总能看见红色的天空。也许红色象征警示,天是为了预示一场大灾,才特地发出这一个信号。我不知。我只知以后一看见红天,就要外出,只是我再也不像儿时那么傻去伤害自己身体,而是拿一本画簿跟一支素描笔,画下我看见的一切。这时不需要用红色笔,因为在天空下,画已自然染上了红。

从此我凝视那些在红天下所画的速写,抚上纸张,还彷佛能抓住某种热情或伤逝。在我眼中,它们是红色的,只是别人感受不到红色的情怀。

我今天生日,上天给我送上一份礼物——红色的天空。

在画室里,我用水彩去画了这一幅画:《红》。画上三分二位置是一片红色的天,馀下三分一是染上红色的草原,草上有一只兔子。那只兔子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兔子,故此它是画里唯一不是红色的东西,因为我始终坚持兔子是黑色而非白色。它照旧长得胖大,有一双无辜的大眼,有一对耷拉在脸儿旁的大耳朵,但腿上有伤口,血迹凝在伤口处成瘀黑色,故此它才停滞于草原中心,无法前进,也无退路。

我架起一个木画板,用大夹把画纸夹在画板上,翘着腿,捧着一只只有红色、白色跟黑色的彩碟,伸长手妆点着这一幅《红》。

“你这一幅画很是肃杀。”

我只是在画自己喜欢的东西。阿sir,我觉得每一个人总是兜兜转转地做着同一件事而不自知。梵谷反反覆覆刻划自己内心无人倾听的寂寞与疯狂,林布兰一生都在画自己的肖像,李白一生写轻狂,王家卫永远对焦于一个逝去的年代。阿sir,你呢?你这一生都在做什么?

“画画,不就跟你一样。我喜欢画明亮欢欣的场景,人生有太多不如意的事。去刻划寂寞与伤痛的人已经够多,不需要再有我。”

我比较简单。我只是在追逐红色。多奇怪,其实红色一早在我体内。划破我的皮肤,底下便是红色的血和肉,但我没勇气去看,于是不断寻找代替品。红色的印章、红色的可乐瓶、红色的颜料、红色的画,以及红色的感情。

“红色的感情是怎样的?”

是这样,就像这幅画。一开始是浅淡得像白色的粉红,轻飘飘,也没有质感,像那些人造的棉花糖,甜到牙软。情到浓时,是鲜红的玫瑰,就因为太鲜明,盖过了生活中其他颜色,眼里只有那朵放大的玫瑰。发生关系时,是玫瑰内里瘀血色的花瓣,那是一种包藏于甜美爱情中、苦涩的果实,伴随着血液、痛楚与快感,在人身上烙上胎记,终生无法洗去。情感变质,像开始枯萎的玫瑰,每一瓣的边缘透着中毒的紫黑色。情感死去,便成了黑色,黑色中永远夹有一点红,正如爱恨永远交缠,人无法在憎恨一个人时不爱他。

“那这只兔子呢?”

它是我养过的兔子。不知为何,今天忽然想见它一面,便将它画出来。它腿上有旧伤,老了后就不良于行。它没精打采,不再咬我手指,不再跟我撒娇,像一块灰黑色的肥肉,天天窝在笼里等死。我想过给它一个痛快,但下不了手。于是我每天起床后,就跪坐在笼子面前,看着它,希望它会再用一双大眼睛凝视我。但它没有,也许它怪我不肯亲手了结它的生命。

某天我起床后,已发现它死在笼里——安静地,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它离开这个世界。那天的天空很红。我婆婆只说暴风雨前夕的天空会变成红色,可是,我每次面临重大变故时,天空也会变成红色。我在想,或许兔子死前的姿态便如我这画里一样,因受了伤而无法离开一个空间,在漫天彻地的红色下看着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陌生,变得自己也认不出来,才选择保留最后一份骄傲,死于寂静,而不死于任何人怀中,而不死于任何感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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