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鸣——酌墓【完结】(24)

2019-06-09  作者|标签:酌墓

不知道我这种想法是否基于所谓爱情。但我同居人说是,我就姑且让他这样相信。一种白色谎言。所以我不喜欢白色,就因我太清楚白色的虚伪,如我身上每一分每一寸皮肤,覆盖我底下艳红的血肉与白森森的骨头与油黄色的脂膏。

我同居人的母亲双手捧着一碗汤,放在我面前,留我在她那处食了一餐午饭。我对那碗汤的样子有很深印象,那像一碗稀释了的泥浆,用匙羹一搅底,便浮上许多豆泥。有一种缺乏味精的清淡。玻璃碗口崩了一两个口,碗边写着“万寿无疆”。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我盯着那碗汤的时间,比我看着我同居人跟他母亲的时间要多。

我常常在心里指责自己的无耻。我的无耻比他人的也许复杂一点。外界人视我为一个生生性性、脚踏实地甚至是忠于爱情、思想简单的肥仔,但我常常想别人知道我的无耻——有一种无耻的人不肯承认自己无耻,我比他们更低等,我想每个人指着我鼻子骂我无耻,使我心里安乐。可是我的心软使我无法坦然表达出我的无耻,我怕他们知道真相后会失落、会委屈。所以我一直既想无耻,又怕被人知。

后来,在这一日,我廿三岁的生日里,我误打误撞实现了我长久以来的愿望——

一次过让全世界的人看清楚我的无耻。

《我鸣》18(美攻胖受)

我想过一个平静的生日,一个没有人会叫我名字的生日。。

阿sir,我生日那天晚一点才下来画室,也不教人。

阿爸阿妈,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要去画室教小朋友,夜晚才去酒楼食饭。

亚姗,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就要去画室教小朋友,不能跟你出去,你也别来看我了。那天是星期日,学生特别多,我不能照看你。

余真赐,我生日那天一大朝早就要去画室教小朋友,夜晚才回来。你不用等我,觉得闷就出去跟朋友玩。

“鸣仔?今日去返工啊?”邻居阿伯跟我说。

不,今日是星期日。我去教小朋友画画。

“呵!真是有出息,平日返工,还识得画画,看不出来你这么本事。”

你过奖了。

我说过我叫……。也许你会以为我想摆脱名字的束缚,不,相反我依赖名字,只是想找一个独一无二、只能属于我的名字而已。因此我带了几支红marker跟一本书局里最厚的白画簿——都是全新的——去画下我所记得的事物,都是依照它们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次序。或者当我勾勒出我生命的蓝图,就能看见那无数分身中的共通处。

我首先去到我出世的那间医院。没有阳光的天空底下,一幢白白灰灰的建筑物,玻璃自动门处有许多衣着鲜艳或低调的人出出入入,或者是要去见证一场死亡;生死间的挣扎;收获一份生的祝福。可是我发觉我对它没有感情,很难画得好。叫一个小说家去写他不感兴趣的东西,很痛苦,叫个画家去画他不感兴趣的事物,同样如此。

我用红marker在画簿画下第一张画:医院的轮廓,倒是医院后方有一颗洋紫荆树,奼紫嫣红一片花海映得医院更阴森,像枯骨里一股不祥的血。我把这张画题为《生》。

我就这样陆续去了不同地方,一天之内画了数不清的画。在我拿着画笔时,我和心里的自己作了一番无声的沟通——我画了幼稚园、小学、中学、由细住到大的公屋、我同居人跟我的第二个家、工作过的地方。心里不同的我在说:不,以前这里好像不是这样的、以前小学的外墙是灰白色的,不是如今的粉橙。我思疑是我记错,因为我很难相信自己能记得那么多微不足道的事,而对于生活上重要的细节却丝毫没有留意。我的肉体活在当下,我的记忆仍停留在过去那些美丽、又蒙上了一块薄薄的茶色胶片的年代。

然后去了尖沙咀,不是为了画文化中心或名店林立的大道,而是为了太空馆。我对太空馆有特别的感情。

第一次去,是读小学时老师带全级同学去的。一见了,我就大嚷:“菠罗包!”太空馆的外型压根儿就是一个港式菠罗包,差别在于后者有一层金黄色的甜脆皮,而前者空有灰白色的硬壳,没什么情趣。我曾经的挚友笑话我:“你就只识得食!食懵你啊!”我反驳说:“我肚子饿,而且外型真的很像。”

我们在太空馆里看了模拟星空。那时看着投射在漆黑天花板的星座,也许因为天象厅楼底高,身处其中幼小的我感到天地很大,更初次感到超出天地的存在。世界。世界并不只有天空土地学校家庭,还有宇宙、太阳系以外的星体、外星人……有一天我或许能到达那里。世界有太多可能性,我感到遥远而美好的未来就在前方等着我,一时,我们好似无所不能。我心里浮起一阵阵必卜必卜的泡沫,升起得那么快、那么急、那么鲜活,可是,瞬间即逝,逐一自杀——但当时我不了解泡沫的这种特性。

我想坐在土星的环野餐。

“我想去海王星,颜色好美。”

我想去水星,名字听起来好听。

“我想去木星数一数上面有几多斑点。”

后来才知,我们这种行为叫做“发白日梦”。

回神过来,我才发觉自己在画纸上画下九大行星——那时是九大,现在只有八大行星——太神秘太细小又太遥远的冥王星被驱逐出去,尽管我记得美少女战士中,代表冥王星的那个长发少女十分之美艳,她是掌管时间的女郎,却无法将时间停在九大行星的年代。不知道希腊神话中的冥王有否因为这个安排,而削减了权威?我将这幅画名为《白日梦》,可惜想不起我曾经的挚友小时候的模样,只隐隐记得他是个长相秀逸的孩子,一直到长大,他的相貌还是清秀而善良,有双天真的大眼睛,不同于我同居人那曾经愤世嫉俗、充满恨意、彷佛全世界的人都欠了他似的一双犀利的大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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