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鸣——酌墓【完结】(13)

2019-06-09  作者|标签:酌墓

我这种size飞不起,超重呢。

“阿姐关心你,你倒跟我耍起嘴皮子!”

讲笑而已。我想储个钱旁身,这里人工也算不错了,月入一万有多。这年头,像我这些读不成书的后生仔,没外表没才学,还能每个月赚一万几,行情好过不少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了。

“你小子倒挺会想的。你阿爸阿妈有着你这个仔,也可以去还神了,丽姐我的女儿就不行了,老不生性,书又不肯读,前阵子还……唉,我都不想讲了,一阵讲了,我老脸都不知往哪里放!钱呢,总是好的,愈多愈好。没钱,好多事都做不到。”

我很了解丽姐的话。在我心中,没钱等于:我母亲不够钱买菜、我妹日后交不起读大学的学费、我交不起租金水电、我下年五月无法去番禺游动物园。

这工作虽然吃力,但不困身。一星期上四天班,朝八晚八,一个小时食午饭,无休息,无饭钟钱。但换来的是星期六日加某天平日休假,一星期能休三日,还可以赚到一万元,我不再苛求什么。只是,有时我跟各位阿姐站在桌边摺衫时,我会想:我这一世是不是就要跟一票娘子军共事,埋在一大堆衫海中,游游荡荡,浮浮沉沉?我是不是一世就要留在这个满是灰尘的空间?

理智告诉我,现在不是转工的时候。而真要说转工,我也未有好选择。我最大的兴趣是画画,每个星期六有一天去画室学素描。老师跟我说:“肥仔,不经不觉你都来我这里学了十年画了。之前参加过几个小型比赛,你都拿到不错的成绩,有没有心在这行发展?阿sir带你入行搵食。”

我可以吗?

“你基本功已很扎实。你来我这里学之前又学过一阵子国画。你用水彩格外得心应手。有没有打算学油画?”

油画班……比较贵,素描班的学费最便宜。

“阿sir亲眼看见你长大,收平你一点,又有什么大不了?”

不好了,这不合规矩。

“阿sir也不明你。你一支公,一个月赚一万,你阿爸又未退休,按道理你家的生活应该不拮据的。”

阿sir,我妹今年升中六,下年再下年就入大学。大学一年学费要四万,我就每个月额外多给家里几个钱,好储起一笔。而且我有两头家要养……

“你成家立室阿sir也不知?你还好后生而已!”

又未去到成家……

“即系同居啦!”

我不作声。

“年轻人还这么保守!当年你阿sir跟你师母在外面同居了四年才结婚。同居好,不一齐住过,看不清对方真而目,好容易下错注。”

我趁阿sir去教别的学生时,自裤袋掏出一支红marker。这是我一点职业病,平时上班总要插一支marker在裤袋,用来写纸皮箱,以至不用上班的日子,我也惯了袋着一支红marker。我不惯用蓝色黑色,因为红色写在棕色的纸皮箱上最好看。每当我内心生出一对翼、想飞出去时,我就不分时地,拿支红marker,在身边最就手的地方拿张纸,如传单、夹在新衫间的薄纸皮、车票、报纸……然后画画。第一眼注意到什么,就画下来。

画完后,我内心那双翅膀也被硬生生折断,纸上的红色图画,便是用折翼后伤口流出的鲜血所画的——我想像。我喜欢画画是一回事,我要用画笔作为谋生工具,是另一回事。在我储完我妹的学费前,都不能够考虑搬货以外的工作。我也不知道我妹读完大学后,就是否意味着我得到自由,因为那时候,我父亲差不多退休,我理所当然成为家中经济支柱。

有次我在画室里失控,反转本来画的那张扫描,在画纸背后用红marker画出一个女性石膏头像。阿sir不动声色地看我画,画完后,他央我将那画送给他,叫我在画纸角落签名。我就写了“死肥仔”三个字,想写得端正,看来却像小学生字体。有几分麦兜(一只卡通小猪)写习字簿的神髓。

下一个星期六我再去画室上课,竟在玻璃窗看见我那幅红笔素描。阿sir见我入来,便很得意地跟我说:“你这幅素描一贴出来,就有好多人入来问:这用什么笔画的?这真是用普通marker画出来的?等你还说自己无真材实料。阿sir近排等人用,你别推了,星期日来这里做助教,星期六你喜欢的话可以照样过来画画,阿sir免费教你油画。你在这里做助教,做惯了,第二个月阿sir给你发薪金。”

可是……

“你就别推了。常常说要赚钱,眼前不正多了条财路吗?”

阿sir讲得没错。可是,我怕有一天自己忍不住丢掉裤袋里的marker,改而插枝素描笔。我心眼很小,不能同时容下两种相互冲突的东西:现实的工厂,画室的梦想。然而,面对我喜欢的事物,我变得很软弱,无法抗拒诱惑,终于顺了阿sir的意思。画室离我现时居住的地方很近,近过工厂。我平日休假,朝早八点起床,大多数会见到饭桌上放着未必好食的早餐,有时是烤成深啡色的曲奇,有时是淡而无味的蛋糕,有时是硬了一点的麪包。然而,放在早餐旁边暖壶中的咖啡倒从未失手。我那阵子工作太累,人常常睡不醒,咖啡的苦涩便多一点;我那阵子神清气爽的,咖啡便没那么浓,多几分奶香。

从此,世界上多了一班小朋友叫我做“肥仔sir”。他们常常扯我衫袖,用清脆或刺耳的童音央求我:“肥仔sir,教我们用marker画素描啦!”

在阿sir的请求下,我之前将两个家里所有的marker素描全数拿回来。阿sir精挑细选了三张,都贴在画室窗外。一些孩子看了,就问是谁画的,我指了指自己鼻头,他们说不信,要我即席挥毫,我就为他们当中的三个人各画一张Q版肖像,哪知道逗得他们哗哗叫,一见到我就吵着说:“肥仔sir给我画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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