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作者:戴林间(上)【完结】(8)

2019-06-09  作者|标签:戴林间

  我只好说:“知道了。”

  他就停下来,笑着问:“走累了吗?舅舅抱。”

  我偷偷把这话告诉我妈,她低头打毛线,头也不抬:“你不该吗?”

  我说我不喜欢听他说这样的话。他是大人,应当自己挣钱,指望别人,岂不没出息么?况且我又不是他的孩子。

  我只是信口一说,万万没想到会因为这话挨打。

  我妈用毛衣针抽得我屁股上全是横着的道道,鼓棱棱一条一条的,看上去像红漆新刷的斑马线。

  我已经很久没挨打了,嚎得撕心裂肺,我妈骂我白眼狼,忘恩负义的东西,说他们家从小没爹,受尽了别人的欺负,全靠大舅当哥又当爹,吃了数不清的苦头,书也没读多少,他们这几个做弟弟妹妹的靠着他混出来,一辈子也报答不上。

  我不敢争辩,大哭着说再也不说了,再也不敢了,她才放过我。夜里我抱着枕头疼得抽噎了半宿,也不记得是怎么睡着的。

  我到医院一定会输液,六年级那次也不例外。做完皮试,医生让我在外面坐着,舅舅去买吃的,让我等着他回来。

  他去了很久,我实在无聊,就走到外面去。医院里人不多,在抽血检验的窗口,我一眼就看见了让阿姨。她手里拿着花花绿绿的单子在看,没注意到我,直到我喊了她一声,她才慌乱地抬起头。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潜声说你发烧请假了,怎么又感冒了?嗯?”她柔声问。

  “我等我舅舅回来。让阿姨你也生病了吗?”

  “嗯。我也不舒服,原来跟你一样,也感冒了。”她笑了笑,“你要保密哦,不要告诉潜声。”

  “为什么?”

  “因为他怕生病被传染。”

  “他是胆小鬼。”

  “是哦,小君最勇敢,做皮试都不哭。”她又摸了摸我的头,“那阿姨先上楼了,你不要到处乱跑,医院细菌多。”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y-in暗的楼梯拐角,医院像是一头洪水猛兽,把她和她的影子连皮带骨全都吞了进去。

  我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没有把这个小秘密告诉孟先生,但秘密还是不胫而走。

  印象里那是一个难熬的冬天,我手上第一次被冷出了冻疮。听大人说,连哪条街上无主的野狗都冻死了,尸体丢在街边,后来被倒进了垃圾车。

  大院里的孩子们说:

  “孟潜声的妈妈病啦,天天往医院跑。”

  “已经住到医院去啦。”

  “孟叔叔也去照顾她啦。”

  我问他们是什么病,有的说是感冒,有的说是肺炎,有的说是从楼梯上摔下来,骨头断了。

  孟先生每天在学校里早早写完作业,放学就背着书包急匆匆跑了,我总问他:“让阿姨的病好了么?”

  他只回答一句话:“快好了,我爸说很快就可以出院了。”

  我满心替他高兴。摸到口袋里的糖纸,忽然想到他好久没给我带糖了。

  没过几天,我听见我妈也说起这事。她说想去看看,我爸就说去吧,又让她买点东西,别空手。

  第二天她出门时,我扒着门框,轻轻喊了声妈,问我能不能也去。我妈正在穿鞋,呵斥道:“你又没病,去什么医院?”

  “砰”地带上了门。

  我在医院碰到让阿姨是九月份的事,再见到她,已经是年底的冬天了。

  让阿姨一直没有出院,院里的孩子们都像约好了似的,闭口不谈这件事,或许跟我一样,也被爸妈的巴掌要挟过。孟先生变得忧心忡忡,有时我问他,他只是久久地沉默着,表情里透露了不安。

  那时我爸的生意做回了本市,和他生意上的朋友一起,我家又回到了圆满的三口之家。吃完晚饭,我在洗手池边挠着通红发痒的手指,我妈的声音穿过厨房的水流声响起:

  “我过两天再去一趟医院,看看让知雨。”

  我爸不知道在嚼什么,含糊道:“怎么了?还没出院吗?”

  我妈压低了嗓门:“脑袋里长了个……”

  后半句我没有听清,支棱起耳朵,才听见她说:“……估计就这几天了。”

  我爸像是吃了一惊,咀嚼的声音都变轻了:“这么快?怎么遇上这种事,孩子还那么小……”

  这是什么意思?让阿姨不会好了吗?

  孟潜声怎么办呢?

  我想到那个只有孟叔叔和孟老爷子的孟家,立时惶然起来了。

  我妈去医院的那天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恳求她带上我,话还没说完,她抿紧了嘴角,这是训斥前的架势。

  我爸的声音从报纸后传过来:“那你就带他去嘛。多大点事儿。”

  我妈不情不愿地答应了,但嘴里一直在嘈嘈切切地埋怨。我换好衣服出来,她又皱紧眉头,一边数落我,一边走进卧室,让我换上那件还没来得及洗的旧棉袄,说回来正好一起洗,又让我爸去买袋消毒粉。

  从车站走到医院,脸已冻得木了。住院的地方静极,走在惨白的过道里,脚步声异常响亮,像大斧头一下一下斫在心上,把我的五脏六腑劈个稀烂。

  胃里不住痉挛,仿佛随时要吐,我拼命咽下一口唾沫,又s-hi又冷,像刚和好的水泥。

  一进病房,就看见孟先生的父亲端着一个搪瓷盅站在柜子边,神情疲倦地跟我妈打了个招呼。另外几张病床的家属仿佛根本没有察觉我和我妈,床上的病人全都尸体一般地陈列着。

  我几乎不敢认床上的人。

  光亮的头颅突兀地摆在惨白的枕头上,脸色说不出是蜡黄还是青白,明丽的五官不知被哪个可恶的窃贼盗走了,只得残渣勉强堆成歪斜的眉眼口鼻。而唯一让我认得出的那双眼睛,则更像硬按进眶里的玻璃弹珠,半晌才能干涩地滚上半轮。

  那对漆黑的眼珠瞧见了我,突然放出光彩,她的身体动了动,似乎想坐起来,最后却只是徒劳地眨了眨眼,露出半个惨然的笑容。

  那个表情连笑都算不上,不过是将干燥得起皮的嘴咧得更歪。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叫了声“让阿姨”,惊恐的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在她的被子上砸下两个灰色的圆斑。

  她那弹珠似的眼睛里顿时也沁出了清亮的泉水。

  我妈在后面搡了我一把,让我出去跟孟潜声说话。

  孟先生背对病房坐在窄长的yá-ng台上。我胡乱抹了把脸,泪水烫得手上的冻疮又刺又痒,吸了吸鼻子,他立刻警觉地转过头来,发现是我,呆了一呆,又慢慢撇回去。

  我才发现他旁边还放着书包,大概是这两天都在这里。

  不知道说什么,我们就只好闷闷地坐着,透过裸露的红砖台子往外看。冬天的天总是y-in沉沉的,以为要下雨,可实际并不会,天上的云脏得像几十年没见过天r.ì的棉絮,压到眉毛上来,街上的人仿佛怕被弄脏头发,个个走得飞快。我们间的沉默变成一只手,将这腐烂的棉絮扯碎,一片一片硬塞进我的喉咙里。

  我咽下一口疼痛的唾沫,转头想说点什么,猛然发觉他睫毛s-hi漉漉的,水珠在浓长的睫丛深处由小变大,摇摇欲坠,猝不及防地砸下来。

  我听见泪水清脆落地的声音,像碎玻璃,我不知道它们滚到了哪里。手上的冻疮突然奇痒起来,传染到全身内外。

  “别哭啊。”

  他没有听见我的话,成了座不会说话的蜡像,仿佛连呼吸都没有了。

  “让阿姨肯定会好的。”

  我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连自己都听得出来,那口气虚浮得令人胆怯。

  孟先生像在问我,又像在自呓:

  “我妈是不是要死了?我昨天梦见她死了。”

  这种话是很不吉利的,被大人听见要抽嘴巴,应当立刻打断再吐掉。但我那时像被什么可怖的东西攫住了,舌头沉甸甸的,上面压了块千斤铁,我甚至尝到了鲜冷的铁腥味,以至于无法让他把那句话吐掉。

  这里不会有神仙鬼怪路过,没有人会听见的。我想。

  我只能像母亲偶尔安慰我那样,笨手笨脚地抱住他:“会好的啊,会好的。我会永远陪你的,让阿姨也会。”

  他趴在我沾着油花点子的棉袄上,仿佛被遗弃在荒原上的动物,发出一声低细而绝望的呜咽。

  爷爷过世的情形我记不太清,他是在回家的路上晕倒,直接送到医院去的;n_ain_ai则在医院里住了很久,因为医院很远,我只被父母带着去过寥寥几次,而且都是在她前期尚好的时候。因此,我对“死亡”的印象仅止于一个人的突然消失。

  爷爷那张永远散发着类似木屑陈朽气味的床铺;放在床头五斗橱上染着棕黑茶渍的茶杯,里面还泡着几天前的茶叶;刚刚收回来,放在床脚还没收进衣柜的汗衫,它们不知道自己永远没有再躺回衣柜的机会了。n_ain_ai的东西,也是在她住进医院后,陆陆续续地从家里消失的。

  一个人像肥皂泡一样突然消失,东西被打包处理掉,这不就是死了吗?让阿姨这样形容恐怖地躺在雪白的床铺上,又算什么呢?

  我迷迷糊糊地想到外婆嘴里念叨的话,人生下来就是遭罪的。

  让阿姨到底没有撑过年关。

  于是孟先生在十一岁那年,永远失去了母亲。

  孟家办丧事的时候,我爸妈带着我回了大院。

  孟老爷子还是那副模样,大院里的邻里老少也还是那样,听说孟先生母亲的娘家人也来了,然而我认不出谁是他们。大人们都在里面,孟先生独自呆呆地坐在树下围成一圈的石台上,像在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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