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不亲爱的孟先生 作者:戴林间(上)【完结】(47)

2019-06-09  作者|标签:戴林间

  我早就靠在孟先生怀里睡着了。

  “求,求我妈也没用,她还劝我早点儿自立,别让我爸拖我后腿……妈了个×的。”关庭骂到一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大家都不作声,她忽然哭声一止,抓起花臂陈放在桌上的烟盒,“我妈也抽这个牌儿。”

  花臂陈用力一捏,把烟盒揉成一团:“咱们以后不抽这个了。”

  孟先生说太晚了回去吧,花臂陈附和,说关庭要发酒疯了,别让她在外面丢人,不然明天她准得拿菜刀砍了我们几个。

  于是我们就回去了。

  孟先生把我扒干净丢进浴室的时候我醒了,他打开花洒,热水的雾气一下子满屋升腾,像个妖j.īng_洞府。我搂住他胡乱亲了两口,他问:“关庭家里的事,你早就从你爸那儿知道了?”

  我抱住他,下巴抵在他颈窝后面,看到他身后墙壁贴的雪白瓷砖上的水雾渐渐爬成细密的水珠,最后聚成一滴水,飞快地滑落到地上,没入一大片水影里不见了。

  我装作没听见,他也没有再问。

  关庭她爸确实有本事,在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竟然还继续硬撑了好几个月。直到大四上学期的寒假,那天早上我打着呵欠从楼上下来,我爸折好报纸从饭桌旁起身,我妈正在念叨他还没喝完泡的西洋参水,他瞟了我一眼,我放下还在揉头发的右手。后脑发旋上的那撮毛又翘了起来,我感觉得到。

  “起来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拿上包,走到门口换鞋,低头道:“你跟关庭还玩得好吗?”

  我不太明白他想说什么,迟疑地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他换好鞋,还没有听到回话,这才向我看过来,见到我的表情,说:“她爸公司垮了。你知不知道?”

  我呆在原地。

  “你们小孩子家的,玩可以,不要乱借钱,知道么?”

  看到我点头,他随口敷衍了两句我妈兀自喋喋不休的念叨,开门出去了。

  姑姑胆结石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得厉害,干脆到医院住院。住院费是我爸背着我妈偷偷掏的,有两次我去医院看姑姑都碰见他,他没看到我。

  姑姑的身体坏得像个七十岁的老人——七十岁的老人里她也算糟糕的。我替她削苹果,问怎么全身都是病,姑姑就开始说她那些讲了几百遍的陈年旧事:那年头吃不上饭,爷爷n_ain_ai忙生计,她和我爸长期住在农村的舅公家,我爸还小,她必须帮着舅公干活,因为他们俩是外甥,不算自家人就不能白吃饭。姑姑想念城里的高中,每天念书念到深夜,哪知道赶上六几年,大家都不上学了,爷爷寄来一封信让她工作,她只好打消念头,跟熟人到城里谋生。

  这个熟人她没见过,带了一封信,是她爸爸的一位朋友写的,说受她爸爸的委托,替她谋了一份差事,但路途不短,于是请自己从前的战友——如今干采购的某某把她捎进城。

  她背着一个包袱跟着这个男人踏上了遥远的进城的路。

  姑姑是两天后的早晨逃走的。天还是黑的,整个世界像刚退潮的海岸,积蕴着厚重的水气。她从小窗户里硬挤出去,木头窗棂上长长的铁钉子像漆黑的爪子一样划破了衣服,在背后勾出一条长长的口子。

  “现在我背上还有疤。”姑姑说。

  姑姑不是第一次在夜里听到房门响,但她怀疑是自己做梦。直到她惊醒过来,亲眼看到抵死门的大椅子被门后的力量摇得剧烈抖动,男人那张隐忍憨实的脸在门缝后忽隐忽现,眼白泛着幽幽的蓝光。

  开开门,妹妹。开开门。男人说。

  我就是靠乱走走到了城里,姑姑为自己的聪明感到得意,路上淋了两天的大雨,那时候哪有人管你。

  男人先一步回到城里,给爷爷的朋友告状,责怪说老何家的闺女不听话,乱跑,没教养,转头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这一番怒火弄得爷爷的朋友很下不来台,差事闭口再不提,爷爷听说后也大发雷霆,说丢人现眼,不是我家的种。

  姑姑什么活路都干,十八岁当上了小学老师。放假坐车回舅公家看我爸,他已经被爷爷n_ain_ai接走了。爷爷n_ain_ai一直怄她的气,不许回家,她偷偷溜回去一看,我爸饿得像只瘦猴儿,脑袋出奇得大,一身泥巴印子,坐在地上吧唧吧唧地嚼树叶。姑姑可怜他,带他出去吃饭,回到家门口,我爸打着饱嗝儿抱住他姐不撒手,气得爷爷脸色铁青,最后还是没法,让她回来住。

  姑姑笑道:“你爸小时候特别听话,文静,从来不跟别家的小子闹腾。你小时候跟你爸一模一样。”

  我突然想到何幸那丫头,她原先有一回说过:“更喜欢爸爸,妈妈都不陪我,爸爸会给我讲安徒生童话。哥哥,你喜欢听爸爸讲什么?”

  窗外的太yá-ng被云遮住,天顿时y-in了。

  “我跟他才不像。”

  我拿了姑姑家的钥匙,下午帮她把杂物室的东西清理掉。来收东西的大爷跟姑姑很熟,两人早就定好了时间的。

  经过高中大门,远远望见姑姑家的小区门外,有几个小孩儿不怕冷地蹲在地上玩卡,手里金银闪闪的,旁边几步外站着孟先生,两只手抄在衣兜里,专心致志地看他们玩儿。

  孟先生刚满二十一岁,但皱紧眉头不笑的时候,乍一看却像个神态冷漠而疲倦的大人。

  关庭说一个人比真实年龄看起来j.īng_明成熟太多不是件好事,说明这个人比同龄人倒了更多的霉。人是不栽跟头不长记x_ing的动物。

  孟先生一家一直住在那栋楼里。继母丁阿姨和他父亲也时常吵架,丁阿姨指责孟叔叔眼红别人做生意发大财,然而自己没本事,折掉了打算用来买新房子的大半本钱;孟叔叔怨怪丁阿姨对公公不闻不问,反而偷偷拿他的钱贴补自己父母,一个家乱得像猪窝。

  孟先生每次放假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收拾屋子。不是帮忙分忧,因为他见不得又脏又乱。

  不收拾我宁愿睡大街,他自己说的。

  孟叔叔和丁阿姨两人在家摔杯子摔碗摔锅,除了动手,大约因为丁阿姨是个常年板着脸不好惹的高大女人。前年我去过一次他家,全然变得像每一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屋子一样,只有孟先生的卧室还固执地维持着当年让阿姨打理的简净模样。眼前的屋子和我记忆里的突兀重合,像一只被钉锤撑得变形的丝绸袋子。

  然而这才是过r.ì子的样子。让阿姨那样的不是,太有情调,那不叫过r.ì子,叫演戏,穷讲究。

  从小大人们就爱这么谆谆教诲。

  姑姑要处理的旧货五花八门,有旧衣服,旧报纸,纸板,泡沫板,旧书,甚至还有几大块生锈的铁皮,连客厅里坏掉的旧电视也不打算修,直接卖掉。

  回收废品的大爷忙着称重打包,我和孟先生把里间的纸制品一摞一摞地往外搬。不知道姑姑这些东西平时都藏在哪儿,简直像凭空钻出来的。很多旧杂志和旧书上长满白绿色的毛茸茸的霉斑,暗黄的书页摸上去潮漉漉的。孟先生随手翻开一本《易卜生j.īng_选集》,说:“挺可惜的。”

  我说:“姑姑要留着的书都在隔壁那间大书柜里,这些都是要清的。你要想什么就拿回去,就是懒得收拾,全生霉了。”

  孟先生低头一看,才发现摸了一手灰:“算了。”

  我拿过他面前那本,收脚时不小心踢倒了旁边的一小摞书,多米诺骨牌似的全斜倒在地,还有许多脱掉的书页飞出来。我的脚尖尴尬地立在那里,孟先生把我赶开,蹲下去把那些散页拾回来。

  我走到客厅让人等一等,忽然听孟先生叫我。探头进去,只见他拿着张相片,问:“这张照片上是你姑姑吗?”

  我接过一看,一眼就认出了照片里的姑姑。她模样没大变,只是年轻得多,看上去还略有孩子气,短头发,穿一身干部装,肥裤子,抿着嘴笑。旁边紧站着一个瘦高的中年男人,戴眼镜,国字脸,像是个老师之类。背景看不出是哪里,也许是公园,相片上白色的裂纹深深。翻过来一看,后面写了一排模糊的钢笔字。

  “庞瑞国赠何俭芳,一九七二年”

  孟先生问:“这是谁?”

  “不知道。”我说。

  “夹在书里的。”他指了指面前那本书。

  “留着吧,我还钥匙的时候拿给姑姑。”

  “等下学期拍毕业照的时候,我们俩也照一张吧。”孟先生提议,“过个四五十年还可以缅怀青ch.un,想当年我们何獾也这么帅过。”

  “去,少来涮我。”

  孟先生笑道:“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抱着玩具老虎哭那张?我妈多洗了一张送你,后面不也写了个‘赠何遇君小朋友’?”

  “怎么净掀我老底?”我作势要捶他,“那毕业照上你也得写个‘孟潜声赠何遇君’。”

  孟先生抱起一摞旧报纸出去,满口答应。

  后来毕业时我们两个确实单独照了相,只不过相片背后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写。我不记得为什么,也许是太忙忘记了。

  

作者有话说:

这次大学部分是真的结束了。

第36章

  这年的六月还没来得及热,一夜之间,所有人全从象牙塔伊甸园里被连人带铺盖卷一齐丢了出去,前程像个不耐烦的宿管,挂出“不要来投奔我,快滚”的神情,大家只好茫然无措地坐在路边,听前面的人都说“走呀,挣钱去”,便稀里糊涂地拍拍屁股跟去,理想这小东西迈着两条小短腿追得屁颠屁颠,一跟头摔进路边的y-in沟里,不见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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