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声音很疲惫，像是病了。
“在这里抱你，没关系的……”
声音又低又轻，荀彧心疼极了。
他一直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直到郭嘉去世后很多年，他听见沧桑的女声在酒吧里唱，岁月长，衣衫薄，才知道原来郭嘉一生里少有的快乐，早已尽数系于他的肩膊。
回到家里荀彧马上收到了靳西的短信，问他是否愿意参加在杭州的研讨会。荀彧立刻回复愿意，并定下五天之后走。临走前荀彧再三叮嘱郭嘉不许喝酒，要按时吃饭。郭嘉纵使不高兴，也没有阻拦他的理由。
到了车站才发现原来荀攸也在队列中，靳西带队去杭州开会，他是唯一的本科生。因为他们的关系特殊，被安排在同一所房间里。
荀攸看着荀彧，觉得他长大了许多，甚至都有些陌生了。两个人躺在两张床上，各自沉默着。原本荀攸还以为自己能借着叫他早起的机会亲近些，谁知荀彧调好了自己的闹钟，他们的界限泾渭分明。
早上起来荀攸才发现自己忘记带剃须刀，荀彧递过来自己的那把：“你用我的。”
手动的……荀攸已经很多年没用过手动的了。
荀彧看出他不会用，只好把他按在床上，挤出剃须泡沫在他脸上涂抹，将他的下巴抬起就上手替他刮胡子。
二人姿势暧昧，都很不自在。
会开了几天，各个大学派出代表进行科研成果汇报，学生们也有许多与知名教授交流的机会。在崔琰和荀彧做完演讲后，靳西把他留下了。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特别好，和几个北京教授都留下了联系方式，也讨论了几篇新的论文。”
荀彧非常兴奋，这于他而言是新的世界。这个世界井然有序，仿佛从无穷远的尽头s_h_è 来一束强光，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被无尽而未知的光芒照耀。
这样的生活使他安心，又让他充满动力。
“喜欢研究吗？”
“喜欢。”
“但这很消耗脑子，也会有一天你会觉得累。”
荀彧摇摇头：“不，我不这样想。尽管也许会累，可我走在一条我想走的路上。”
靳西的表情似乎很满意：“崔琰的论文快要发表了，他说要把你提成第二作者。”
“可我只参与了一个学期……”
“你放心，你值得这份礼物。”
靳西的肯定让荀彧再一次高兴起来。
“有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荀彧想了想，无法回答靳西。他想做研究，想去更好的学校，想向厉害的教授们请教问题，想看着自己手中做出一份踏踏实实的研究成果。
“想出国吗？出国读博士。”
靳西抱着手臂，笑里带着鼓励。
“啊？”
“对啊，出国读博士。”
“可我……可我不行吧……这还很早……”荀彧莫名地有了怯意，然而内心的渴望已经在剧烈涌动。
“不早。在国外研究生和博士是两条路，一般想做研究的人直接申请博士就可以。”
“可我才大三……”
“现在就需要准备起来”，靳西仔仔细细地和他分析：“如果去美国，你需要准备GRE，也需要提前去和那边的教授搭上话并让他认可你。”
“我有一个挚友，在NYU当教授，他问我有没有可靠的人选推荐给他。”
“你跟着我也有大半年了，我认为你的能力足以符合他的要求，但是还是要先问问你。如果你乐意，我会直接将你引见给他。”
荀彧还在犹豫，靳西继续说道：“如果你考虑学费的话，大可不必。博士申请者可以自己申请到funding，那笔钱足以支付你的生活和研究。”
“荀彧，答应我，好好考虑一下，不要浪费这个机会，好吗？”
半夜荀攸醒来，发现阳台烟雾缭绕，定睛一看竟然是荀彧在外头顶着冷风抽烟。他从橱柜里找出毯子，走过去一把将荀彧裹起，又将烟抽走丢进垃圾桶。
烟抽多了，荀彧的声音已经干涸：“你别管我……”
“我不管你谁管你！”
荀攸打心底里冒着火，他厌恶烟酒，自觉那是慢x_ing自杀，只有极不惜命的人才会抽烟喝酒。他对荀彧的家教管得虽然宽松，这方面却抓得很紧，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的坏习惯，竟然大半夜的抽掉了整整一包万宝路。
“给我……”荀彧懒懒地伸手向他讨，声音带了哭腔。
荀攸又气又心疼，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搬出一张椅子和他面对面坐着：“文若，你和我说，怎么了？”
这句话他从小到大不知道问了多少次，几乎从来没有答复，可他一急，还是忍不住要问。
“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是不是很自私……”
荀彧抬起头来直视他，泪水就往下砸：“你最了解我……你最懂我……我是不是很自私……从小到大……”
“不是。”
“你说谎……”
“至少在我看来，你不是。”
荀攸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在我眼里，你只是急于想要得到糖果的孩子而已。
尽管有些人会觉得，你这样的姿势自私又狼狈，但是我知道，你想要的只是糖果。
别人从容，是因为别人生下来就有，你想要的，也不过是和别人一样的东西而已。
何况，生而为人，靠的不就是这点私欲，才有活下去的勇气吗？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我不认为你自私。你做任何决定，都有你的道理，而我能做的，就是全然体谅你。”
即使你选择疏远我，即使你选择站在郭嘉身边。
“即使要辜负别人？”
荀攸苦笑：“我不能替你做决定，不过世间难得双全法，对不对？”
回程比计划早了一天，即使怀着复杂的心情，荀彧也作出兴奋的样子，想早点回家给郭嘉一个惊喜。他推开门，家里一片狼藉，郭嘉倒在厅中央的一堆呕吐物里醉得不省人事。
和他在一起一年半，才知道原来他喝酒这么厉害，洗胃也洗过三四次，荀彧有时甚至胆战心惊，因而才在出门前反复叮嘱他。谁知回到家，又看到他喝成这副模样。
顾不得呕吐物的酸臭味，荀彧走到郭嘉身边坐下。郭嘉拉着他的手，口齿模糊道：“好无趣……”
“活着……好无趣……”
他把郭嘉的衣服脱下来，收拾了一通屋子，又洗衣服，替郭嘉擦身。这些事他做过不下三次，已经总结出了步骤和经验，他甚至常备空气清新剂，以祛除异味。
等他安置好一切，郭嘉已经睡着了，荀彧一个人坐在落地窗边，他往窗外看，看见江边一整片灯火辉煌。外面这样明亮，房子里却是黑的，他如同鬼魅般，躲在暗处，偷偷地觊觎着这个世界。
好累。
他闭上眼睛。
这样活着，只能和同在暗处的人相互取暖，怀揣着过去的秘密。
而现在有了一个从天而降又唾手可得的机会，像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口，让他有了退路。
那天郭嘉说起的未来，荀彧不是没有想过，或者说，他这样思虑周全的人，早就已经想得透彻。他们在一起的不久后，他就已经知道了结果。
他们没有未来。
世界正在他面前展开巨大而庞丽的画卷，他却背负不起郭嘉。
荀彧坐在郭嘉床边，将郭嘉摇醒，郭嘉醉得不清，只能睁开眼，脑子里依旧是混沌的。
“奉孝，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
“我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你会跟着我一起去吗？”
第16章
大三结束时论文顺利发表了，作为第二作者，荀彧拿到了系里的奖学金和通报表扬。靳西又再一次联系了荀彧，问他是否考虑清楚，荀彧答应了下来。于是联系了NYU的教授，并进行了面试。
教授叫Anthony，是个光头的大胡子，荀彧总以为是他的毛长反了。
那天郭嘉正想起要帮他庆祝论文发表，两个人约在外头的西餐厅里吃饭。
吃到一半，荀彧突然开口：“奉孝，我得和你说件事。”
“嗯，好。”郭嘉咬下一口牛排。
“我可能……得走了……”
郭嘉放下刀叉，擦了擦嘴：“去哪儿？”
“毕业以后，可能要出国读书了。”荀彧的声音放得很低，他不知道郭嘉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可已经他决意要走。
郭嘉重新握起刀叉，并不是很吃惊：“喔……怪不得，暑假的时候你在看GRE。”
两个人沉默地吃完晚餐回到家，郭嘉打开酒橱拿出酒。他看着荀彧有些不快的眼神，带着些哀求道：“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