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说,”松开紧咬的牙关,安迷修眼眶略微发红,“我不过是在帮一个可怜的孩子找他的母亲。”
“只是这样?”雷狮问道,紫色的瞳眸中晦明难测。
“不然呢?”
“好,安迷修,你很好。”他蓦地笑了起来,但那笑声却因为缺乏情绪而显得异常冷漠。
“治安官!”他松开了那个手腕,不再看向对方,抬手便招呼道。
“先生,请问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在身着制服的男人恭敬的询问下,安迷修激动地拉住了身边人的手臂,“雷狮,你在干什么?!”他低喊道,“我已经回答你了!”
“如您所见,我的朋友深受巫术之害,直至此刻仍旧心智混乱。”偏过头瞥了一眼正用力拽着自己的家伙,又指了指面前被制住的女孩,“治安官阁下,我有理由指控是这个用心险恶的女巫下的手吧?”
治安官闻言连忙点头称是,二话不说便召集来手下,押走了那贩水的女孩,临走前还不忘向眼前的权贵多次保证一定会严肃审理。
雷狮的脸上挂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应付地说了些相信公正的裁决之类的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才把这位热情过头的治安官送走。
“为什么……”
手臂一痛,年少的公爵眉头微跳,“我要听的是实话,安迷修,”扯开固执地抓着自己的手,“而机会只有一次。”
言毕,他越过对方便登上了不远处的马车。
看着那纹饰华贵的马车逐渐远去,安迷修攥紧了拳头,竭力控制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他下定决心似的朝着警局的方向走去。
“……警官,您到底要我说多少遍才能相信,那个孩子绝对不是什么女巫!”
“安迷修先生,”治安官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关于这件事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您还是请回吧。”
“不,我……”
“——打扰了,”一只缠着十字架的手推开了房门,白发青年微抬着眉梢,似乎对屋内紧张的氛围有些惊讶,“先生们,希望我没有妨碍到你们。”
“帕洛斯神父,您来这里是……”
“不敢当,我不过是名见习圣职者。”帕洛斯笑着摇了摇头,走上前拍了拍有些发愣的棕发少年,“此次蒙主昭示,特来领回迷途的羔羊。”
窗外日头西斜,金红之光铺满了整片天空,教堂高耸的尖顶在霞光的映照下仿佛当真能够直通天国——
“……你高贵的品格真令人赞叹,但是学弟,”黑袍的圣职者向坐在身侧的少年道,“不得不说,你今天的做法的确有失体面。”
“哈?那什么是体面?”安迷修闻言忍不住反唇相讥,“像雷狮那样吗?”
“……”
“……对不起,”对上那双有些错愕的橘色瞳仁,他很是挫败地捂住了眼睛,“我没有别的意思,学长,今天真的很感谢你,我只是,只是……”咬紧了牙关,再说不出话来。
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她真的那么重要吗?”青年将手扶上他微微颤抖的肩。
“……”安静的教堂中,回答他的却唯有不安的呼吸。
“那么让我试试吧,如果你需要我的帮助的话。”
有些迟钝地抬起埋在手中的脸,“……真的,可以吗?”少年嗓音艰涩地问道,浅青色的眼眸里仿佛有一片雾气氤氲的湖光山色。
“我发誓善待弱者、我发誓帮助任何向我求助的人、我发誓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帕洛斯安抚地摸了摸对方的发顶,和煦的笑容一如一个温柔的兄长,“——这不都是你告诉我的吗?”
“你都……不问我那么做的原因吗?”
“你并不擅长说谎,我又何必为难你。”
“可你也说过,明哲保身才是你原则——你就不怕……”
“你会害我吗,安迷修?”
“当然不会!”
“嗯,我相信你。”
安迷修定定地看着对方,光线昏暗的耳堂中,青年的瞳仁像是沉淀了千万年阳光的琥珀,通透而温暖……
这个人竟是如此地相信着他,一瞬间,少年的心脏被感动和愧疚填塞得几乎溢出鲜血。正因如此,他才更不能——
“听我说个故事吧,在这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愿闻其详,我的朋友。”
“嗯……这个故事大概要从百年前说起,你知道的,就是那次神圣远征——”
那一年,整片西方大陆瘟疫横行,教皇声称接到神谕,言明罪魁祸首正是来自东方的魔鬼,而这次浩劫正是一场创世神对俗世信仰的考验。为了通过考验,教廷的最高权柄者发出号召,不过数月,联合军队便已整装待发。而此次远征的最高统帅,正是圣殿骑士团的团长——埃利斯。
起初一年,这位英勇的骑士几乎战无不胜。然而巨大的转变却发生在两月之后,据说是被魔鬼蛊惑了心神,他竟公然在军事会议上提出撤兵,这样荒诞的提议自然受到了一众将士与随行诸侯的强烈反对,便只能作罢。而此事并未因此结束,在某个惯例休战的礼拜日,这位团长居然带着一众亲信做了逃兵。
“真是惊世骇俗,不是吗?”安迷修苦笑地扯了扯嘴角。
于是,缺乏统帅的联合军开始四分五裂,并在一次重要战役中损失了大半人马——堆积的残躯染红了整片海湾,更有一位随行的国王在仓皇的逃跑中摔落马背,折断了脖子。诸国势力见状,纷纷要求即刻撤回军队,以避免更大的损失,于是第五次声势浩大的神圣远征也只能如此CaoCao收尾。教皇为此大发雷霆,勒令异端裁判所不惜一切代价抓捕那个叛逆神旨的骑士。
“很快,他便被抓了回去,”少年耸了耸肩,“老实说,他躲避追捕的手段并不高明。”
接下来的审判中,据说他全程一言不发,平静得不像一个活人。而令人惊讶的是,教皇并没有将他送上火刑柱。
“绝罚。”那个苍老的声音这样宣布道。
受绝罚者,即被神抛弃之人,任何人不得探访其住处,不得与之祈祷、言语、饮食、亲密——凡违反此禁令者,则与受罚者受同一惩戒。
他没有受到□□,而整个世界却俨然成了为他打造的牢笼。
“所以他还是死了?”帕洛斯问道。
“每个人都会死的,”安迷修笑了笑,“不过,幸好他在此之前遇见了一个人——她是个异教徒,却有一颗过于美好的心。”
世人大概都以为他已经难看地腐烂在哪个y-in暗的角落了吧。
然而这位昔日的骑士却带着爱人开始了一场久违的远途跋涉,最后他们安定下来,并且有了孩子。埃利斯将他视若珍宝,悉心指导他习武与做人,却严令他永远不要成为一名骑士。
“后来男孩长大,结婚生子,并像当初的父亲一样教导儿女,孩子们也一如他所期望地成长。一日,小儿子从强盗的手中救下了一位美丽的小姐——而她,正是他后来的妻子。”
故事一般到这里就该收尾了。
“但于我而言,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因为这位小姐,或者称呼她夫人更合适,她就是我的母亲。”
“安迷修,”青年圣职者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我应该把你交给宗教裁判所。”
“这样啊,”他闻言点了点头,“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可以把故事讲完——”
“她是一位学者,一位诗人,至少在我的记忆里是这样。她嫁给父亲不久,便听闻了我曾祖父的生平。但她始终不相信那位骑士团团长是个令人不齿的叛国叛教者,于是她不顾周遭的阻拦,私自调查起了当年的那场远征——而这一切最终给她带来了杀身之祸。”
“就像每一个被处决的女巫一样,她被绑在火刑柱上活活烧死。而我的父亲由于过度地自责而陷于崩溃,我也因此被寄养在了姑母家。大概是在一年之后,那天我听到姑母哭着对丈夫说,自己的弟弟在某个夜晚醉醺醺地出海,至今没有回来。”
“——那真相究竟有多么见不得人?”他轻声问道,言语中却有切齿的恨意。柳叶窗上彩色玻璃绘就的殉道者画像被余辉打碎了投落在两人的脚下,少年站起身,颇有些百无聊赖地跳了几步,最后有意无意地踩在了倒吊者被绳索紧缚的脚腕处。
“本该是这样的,我找出真相,然后把它放在最敞亮的屋顶好生晾晒——可是直到几天前,有人告诉我,我的母亲可能还活着。”
“他们给出的证据令人震惊,无论事实究竟如何,我都不能放弃这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