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莲若 by 陆凌零【完结】(2)

2019-01-25  作者|标签:陆凌零

第一章

鱼修炼了一百年,便成了鱼妖。莲修炼了一百年,便成了莲妖。山间的一泓池水,年复一年地汲取日月精华,于是便有了水妖莲若。

水妖莲若长了一头及踝的黑发,散开的时候,那发丝就像瀑布一样垂落下来。水妖莲若长了一双氤氲的眼睛,看人的时候,那眼睛里便有水波滟潋。水妖莲若长了一抹雪似的肌肤,好像冬日里最好的冰晶给阳光照了,白里带着透明。莲妖惋惜说,可惜了他是个男儿身。若是修炼成了女子,必定是倾国倾城。

莲若只淡淡一笑,说:冥冥中自有天意。

莲若的名字是莲妖给起的。他跟了莲妖姓,便叫莲妖一声姐姐,叫鱼妖一声弟弟。他们三个,住在山高云深处,有风声松影,有云霜月华,却终年见不到几个人影。莲妖修行早,曾在人间居住过几十年,无事时便教他们人间的种种事物。鱼妖年纪尚小,爱听那些奇闻轶事;莲若却是冰雪剔透的人儿,莲妖说过一遍的事情,通通都记住了。久了,也没什么兴趣。山中无甲子,莲若一心修炼,不觉时光飞逝。

到了他化成人形的第一百个年头,有一天,莲若自山间修炼回来,便看见在池边倒了一个人。那人是个年轻公子,长得很好看,眉梢处生了一颗三生痣。他本来穿着料子很好的衣服,都给血染红了,血是从他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里流出来的。

莲若是个善妖。他看了一看那人的面相,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便动了恻隐之心。

那年轻公子醒过来的时候,是在离池边不远的一个山洞里。他睁开眼睛,就看见莲若背了光坐在洞口,朝他点一点头说:"你醒了。"

年轻公子瞬也不瞬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是你救了我?"

莲若点点头,转身出了山洞。过了一柱香时间回来,手里抱着些东西,是向树妖讨的几个果子,向莲妖讨的两枝莲蓬。莲若把那些东西在年轻公子面前放了,又说:" 你昏了一天一夜,要是饿了,就先吃点东西。"转了身,又从袖口取了一个小瓶出来,里头装着透明澄澈的水,对那年轻公子说:"吃了东西,把这个喝了--这是治你的伤的。"

年轻公子抱一抱拳说:"谢公子救命之恩。"又问:"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莲若低了头递水过来,淡淡地说:"莲若。"

水是甜的,带着山中甘泉的味道。喝了下去,竟也不再觉得腹中饥饿。年轻公子身上伤了好几处骨头和脏腑,纵然莲若用了妖力为他治疗,奈何修行尚浅,也过了十多天才痊愈。这十多天,莲若每日给他送食物和水来,其余时候,便在洞口坐了汲取日月精华。年轻公子有时也慢慢走出洞来,坐在莲若身边和他说话。莲若不爱言语,常常是那公子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莲若只是偶尔地应一两声。他们这样,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到了第二日,仍是莲若安静坐着,那公子在身边轻声地说话。

说了有十来天的话,公子的伤已经痊愈了。莲若有一天送了吃的过来,见他整装坐在洞里,看见莲若,便轻声道:"莲若,我要走了。"

莲若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点了点头,淡淡地哦了一声。

明明方才是那年轻公子自己说要走的,等要抬脚却又犹豫了,显出十二万分的舍不得来,一双眸子盯了莲若上上下下地看了几遍,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到眼睛里一样。半晌,叹息一声,走到莲若面前,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却是个龙形的玉佩。

公子轻声说:"这玉佩,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东西。你收下它,日后我定会回来报你的恩情。"说罢拉了莲若的手,把那玉佩放在他掌心,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山洞。

玉是块好玉。虽然沾了尘世的俗气和凡人的血,再不能修炼成形,却因被人常年佩着,早已通了灵性。莲若将那玉佩用根绳子拴了挂在胸口。他一百年来夜夜都沉静入睡,那晚却破天荒地做了个梦,梦里立着一个人对他轻轻说话,那人长得十分好看,眉梢生了一颗三生痣。莲若自梦里醒了,怔了半晌,伸手到胸口握了那玉佩。玉佩里满满的,全是那个人的气息。

原来离开之后,方知道想念。

过了两年,对妖怪来说,不过弹指一瞬。莲若一日醒来,便听见有不少人马朝自己的小池行来,到了一箭地的地方,却都停下了。从那纷纷扰扰的人马中,有一个人独自走了上来,绕过那小小的清池,径直朝半腰的山洞走去。那人的气息,莲若再熟悉不过。他便现了身,自池边缓步走上来。

站在洞口的人倏地转身,满心满眼的失望在看到莲若的时候立刻都成了喜悦。他几步上前,握住莲若的手说:"太好了,我刚才还担心找不到你了......"一时又顿住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过了一会,像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对了,我也忘了问你,你......在这里可有亲戚家属?"

莲若摇了摇头说:"没有。"

年轻公子的眉头舒展开来,又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那你......可愿意......跟我下山?"

他脸上的神情十分紧张,好像莲若一开口便决定了他的生死一样。莲若抬了眼看他,他已经不是当初那样的狼狈,头发、衣服,都是齐齐整整,神情也沉稳了许多。眉梢一颗三生痣,衬着十分好看的五官,依旧是那个在他梦里站着的人。

莲若便淡淡地笑了,点了一点头。

那年轻公子的脸上瞬间绽出一个极灿烂的笑容,眼角眉梢,飞扬着再压抑不住的喜悦。他急急地牵了莲若的手,领他便往林中的人马走去。到了近前,手一托便扶着莲若上了为首的那匹雪白的骏马,接着自己也翻身上马,将莲若圈在怀里。那随行的人齐齐勒了缰绳,掉转马头,便一路行下山来。

这一走,便出了山林,进了京城,一直到了皇宫禁苑里。

不出半天,宫里的人都知道皇上接回了一个十分好看的年轻公子,是两年前、还是太子的皇上被叛军逼出宫时,曾经救过皇上一命的恩人。皇上的原配嫔妃,在两年前叛乱的时候都已经遇了难,后宫现下空空荡荡。皇上便让莲若住在了宫里。那天下午,皇上自己携了莲若的手,将所有宫殿都走了一遍,让他挑喜欢的地方住。莲若是水妖,爱了涟清居前那一汪碧水,皇上便命人将涟清居打扫了,又调了宫里最好的太监和最利索的宫女过去。

第二日,莲若仍是和在山里时一样早早地醒了。早有昨日调来的宫女进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将他常年穿着的素色衣衫换成了绫罗绸缎,腰间扎了金玉带,配了四五个玉佩香囊,颈间腕上也都带了金银首饰。又有一名宫女将他随意垂落的长发用金簪簪了盘好,上面密密地插了玉叶金花。打扮停当,宫女们簇拥着他往铜镜子里照了一照,都笑道:"好一个俊俏公子!"

说话间有人进来,却是皇上。一抬眼看见镜前站着的莲若,皱了一皱眉,说:"那些金银首饰,都给我撤了。"吩咐下去,给莲若量身做了衣服。几件衣服,都是素净的颜色,简单的样式,可做工和布料,却是一等一的。莲若那一头长发,用了一根白玉的簪子随便簪了一簪,便任由它瀑布一样地垂下来。宫女给莲若束起头发的时候,露出白皙的颈间一段青色的绳子。皇上看见了,也没有出声。等人都退下去了,方才坐到莲若身边,轻声问:"莲若,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莲若怔了一怔,抬手从颈间缓缓拉那绳子出来。青色的绳子末端,拴着的是一块龙形的玉佩。皇上愣了一愣,才说:" 原来你一直戴着......"那脸上的表情,好像十六七岁、初动情愫的少年一般欣喜。想了一想,又朝外面候着的宫女道:"刚才吩咐给莲公子拿来的几件首饰,都不用了。"转了头,对莲若柔声说:"莲若,你不要戴其他的东西了,好不好?"

莲若淡淡地点了一点头,嗯了一声。

皇上自此,便常常在涟清居坐着。只要不是处理国事,他就陪在莲若身边。莲若静坐修行,皇上便在旁边看他;莲若汲取日月精华,皇上便靠着他坐,轻轻说话。说得多了,再没有什么可说的,有时候他便说说国家大事,边疆战况。莲若听不懂治国的大道理,却听得出他是个好皇帝。于是到了他说的辛苦的时候,总是接过话来,淡淡地应两句。

转眼莲若下山已经过了半年有余。这天晚上,月色分外的好,却原来已经到了中秋。皇上命人在院子里摆了桌椅,和莲若坐在水边赏月。楠木的桌子上,用青花瓷盘子放了月饼和应季水果。又有宫女上来奉了白玉的酒壶和酒盅,替两人斟了酒。那酒颜色清清的,从壶里倒出来的时候,满院子都飘着一股桂花香。皇上挥了一挥手,把下人都遣退了。小小的院子里就只有两个人,月光亮亮的照着,天上一个,水里一个。坐着喝了几杯酒,仍是皇上在轻轻说些有的没的。莲若起初还偶尔应两句,后来酒力上来,神志虽然还在,身子却已经歪歪地倚在桌边。皇上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握住莲若的手,低了头在他耳边幽幽的说:

"莲若,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是看见仙子了......"

他的气息热热的吹在莲若水一样冷的肌肤上。莲若脸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也不知道是喝酒喝的,还是其他什么缘故。抬了头看他,一双烟眸里水波荡漾,映着月色,勾人心魄。皇上俯身抱住了他,低声呢喃:"莲儿,我喜欢你,我好喜欢你......让我抱你,莲儿,莲儿......"一边柔柔叫他的名字,一边伸手捧了他脸颊。莲若似醉似醒地定定看他,过了半晌,几不可见地点了一点头,淡淡说:"嗯。"

那一晚,皇上没有回寝宫。第二天,皇上没有上早朝。

自此宫里的太监侍女,见了莲若不再叫"莲公子",都恭恭敬敬地称一声:"莲主子"。

皇上宿在涟清居以来,一晃又过了两个月。入了冬,天渐渐的凉了。莲若到了冷天便分外提不起精神,浑身都好似要结冰了一样。皇上夜里搂着他,手心里手臂里都是透骨的凉,心疼道:"莲儿怕冷么?看身子都跟冰块似的。"莲若静静地往他怀里倚了倚,不说话。第二天皇上便命人在屋里四角都燃了火盆,桌上也放了暖手的香炉。平日里批不了的折子,都带到涟清居;见莲若冷了,便自己抱了他,两人裹着一张貂皮披风,皇上看折子,莲若在他怀里,看他往折子上批字。

这一日皇上下了朝,还没有过来,莲若自己披了披风走到外面晒太阳。站了一会儿,出了院子。他自来之后便很少出来,站在门口想了一想,问身后的宫女:"皇上现在,下朝了么?"

宫女答道:"皇上现在应该是在御书房,处理国事。"

远远地莲若就知道了御书房里没有人。他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抬脚进去。跟来的宫女不敢,只站在门口。莲若在御书房里走了一圈,看见书架上随随便便堆着一堆折子,封面新的旧的都有,显然是皇上很不放在心上的事情。便随手拿起最上面那一本翻开看了看,却是奏请皇上纳妃的。一本一本翻开,上折子的大臣不同,说的都是差不多的事。不外乎说现今后宫尚空,皇上膝下犹虚,理应早日纳妃,传承皇家香火。这当中,有奏请皇上选秀的,有奏请立后的,有说要联姻的。有几个折子里提到莲若,因他是皇上的救命恩人,言辞都还客气。莲若看了一遍,又依原样放好。原来这种事的折子,皇上从不带到涟清居去,怕他看见。刚收拾停当,便听见远远地皇上过来了。进了门,欣喜道:"莲儿,怎么到这里来了?"

莲若淡淡地笑道:"想看你,就过来了。"

不过一句话,皇上眉梢却飞扬起喜色。拉过莲若搂在披风里,把他的两只手抓在怀里暖着。转了头想起什么,忙去看书架上那一叠折子,还是和原来一样乱七八糟地堆着,不像有人动过。莲若的表情也依旧和往常一样淡淡的,这才放下心来。

一转眼已经进了腊月。皇上这段日子十分忙碌,往涟清居来得也少了。莲若自己笼了袖子,隔着窗户缝看院子里那一树腊梅花。到了下午,天阴沉沉的,竟然下起雪来,鹅毛一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院子的地上,落在腊梅上。

皇上那日直到掌灯时分才来。进屋的时候,披风上从头到脚都落满了雪。他今日分外沉默,眼角眉梢都透着疲惫。也不怎么说话,只长长盯着莲若看。用完晚膳,下人们都退下了。皇上伸手抱了莲若,安安静静,只听见屋子四角的火盆偶尔发出木柴爆裂的噼啪声。许久,抱着莲若的人好似下定什么决心,几不可闻地开口说:"莲儿,我......要娶皇后了。"莲若半眯着眼,淡淡地说:"哦。"

皇上急急又解释道:"莲儿你知道的......我是皇帝,必须有皇后,必须留下子嗣......"烦躁地停了一停,又说:"莲儿,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原该一心一意对你......莲儿,你相信我,就算我娶了皇后,你我还是和现在一样......"

说到这儿,莲若终于开口道:"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你的难处,我都知道。"

皇上有些惊疑地看着他。莲若便问道:"你的皇后......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人犹疑了一下,慎重答道:"是丞相的孙女,舅家是当朝的将军,是个知书达理的小姐。......婚期定在明年三月。"

莲若便淡淡一笑说:"那你可要好好待她。"皇上怔了一怔,试探地轻声问:"莲儿,你......不怪我?"

莲若在他怀里闭了眼,轻声说:"我不是说了,你的难处,我都知道。"

往下,再没有声音。屋外的雪,仍在无声无息地飘着;相拥的两个人之间,交换着绵长的亲吻。

新年,皇上大宴群臣。席间昭告了立后的消息。

过了春节,日子过得便愈发的快。皇上忙着迎娶皇后的事宜,来涟清居的时间更少了。有时莲若等不到他,便自己先睡了。早晨醒来,枕边也没人,就只有身边的气息证明昨晚还有另外一个人在这张床上躺过。又过了些时日,院子里的梅花桃花都开了,小池里的冰面也解了冻。日子逶迤,转眼便是三月,迎娶新后的时候。前一夜,皇上仍是在涟清居过的。早晨走的时候,莲若还在睡。

到了下午,正宫那边的喜乐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想是新人在进行皇家大婚时必要的仪式了。莲若坐在涟清居里听了一会儿,起身对下人说要一个人静一静,把人都遣了下去,过了一会儿,连门窗也关了。

晚间新人进了洞房。皇上挑了大红的盖头,拥着新皇后进了罗帐。云深雨浓,雪白的床单上落了一点红,皇上的心思却不在床第之间。等平息了,心中终究还是挂念莲若,便起了身走出门外。

门外却立着一个宫女,看样子立了有些时候了,表情惊慌失措的。皇上一眼认出那是涟清居的宫女,心中猛然一揪。还不等他开口,那宫女便带着哭腔说:"皇上不好了,莲主子他......寻了短见了!"

莲若那天把自己在屋里关了一个下午,到了晚间,方开了门出来。他穿了原先在山里穿的素白衣衫,头发没有簪,瀑布一样地披在身后。皇上赏赐的无数东西一样都没有带,只在雪白的颈子间,露出一段青色的丝绳,拴了那块玉佩在胸口。在远处候着的众人,看见他好像谪了凡间的仙子轻盈走到那一池碧水前,然后无声无息地便越过栏杆,沉到了水里。

那个时辰,正是新人入洞房的吉时。

涟清居这边乱哄哄地着人下水去救,一边派了人去禀报皇上。皇上正在洞房中,无人敢扰。

这些,都是皇上后来才听说的。当时那宫女话音未落,皇上已经疯狂地往涟清居的方向冲去。夜空里,响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

"莲儿!--"

莲若自然是没有死。他没入水中,即刻化了原形。从那小池沿着水道出了宫,一路坎坷,回到山上。一手揽了见他便飞扑过来的鱼妖,朝满脸担忧的莲妖虚弱地一笑。

"不关他的事。他待我很好,非常好。是我自己......"

是我自己逃开,是我自己不敢去面对。明明那些道理心里都清楚,可就是没办法去看去想那人揽了别人在怀中的情景。是我没办法忍受他在床上搂了别人,轻声低语。

莲妖看他许久,轻叹一声道:"莲若,若是心中烦苦,不如哭出声来。"

莲若茫然一笑:"是了,为何我......哭不出来?"明明是水做的妖精,为何那眼中,竟然一滴水也溢不出来?

莲若自回来之后便一直沉在水底。从前,他还偶尔听莲妖讲讲人间逸闻;可这次回来,只要是有可能牵扯到那个人的消息,他通通不看不听。这一沉也不知过了多少日月,才渐渐地缓了过来。又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有勇气上了岸,走到当年初见的山洞。仿佛也不过昨日,他们两人在这里并肩坐着,他低声说话,他沉静不语。莲若怔怔站了很久,又想那人后来必定是妃嫔满院、儿孙满堂了吧。他想起那人子孙绕膝的场景,忍不住淡淡一笑。待想到妃嫔满院这一层,笑容又不知不觉地隐了去。

--几百年的岁月,为何只有你在的那一段回忆如此刻骨铭心?

莲若依旧修行,不看斗转星移。只是累了的时候,常一个人坐在那山洞口,静静发呆。颈项间一段青绳,下面拴着龙形的玉佩,仍是贴了身带在胸口。仿佛那人,从未离开过。


一晃,又是一百多年。

莲若自清晨便觉心神不宁,胸口的玉佩似乎有灼人的温度。在林中静坐了大半天,终于没办法安下心来,便沿原路回到池边。离池尚远,就知道有人在了。

那人背对莲若,一身风尘,牵着一匹枣红马在池边饮马。莲若着了魔一般悄悄从他身后走过去,那人回过头来,两双眸子对个正着。

是个从没见过面的年轻人,身上装束,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客。那眉那眼,虽则英俊,却很陌生。唯一不陌生的,是眉梢那一颗三生痣。

莲若好似脚底生根,再也不能动弹分毫,幸好那人看见他容貌,一时也是呆了,最后还是莲若先反应过来,红着脸咳了一咳。那年轻人随即也缓过神,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挠了挠后脑,开口道:"这位公子......想必是住在附近的高人?"

莲若压抑心头万千思绪,只淡淡道:"高人不敢当,在下的确久居山中。"

年轻人急急问道:"那公子可知这山中有治伤良药千年雪莲?"

千年雪莲是有的,生在最高峰上,整个山中只此一棵。江湖传闻千年雪莲能治百病,这几百年来也是有不少人从这儿上山去过,却从未有人找到过雪莲。不为别的,只因为那雪莲也早已修炼成精,怎可能白白被凡人拿了去熬药?

莲若便问:"公子要雪莲,可是要治人之病?"

那人道:"实不相瞒,是在下一位刎颈之交身患绝症,无奈之下才有此举。这些天来,在下翻遍所有山峰,却是连雪莲的影子也未见到。"嘴角带了苦笑,又说:"或者千年雪莲本就是传说,世上并无此种神药吧。"

他说话间,眼角眉梢都带了无奈和苦痛。莲若看在眼里,知道他极看重那朋友。一时心软,胸口的玉佩又灼烧起来。便开了口道:"实不相瞒,我在山中居住这么多时日,也从未见过什么千年雪莲。"见那人顿时满脸失望,又说:"不过在下对医术颇有些心得,若不嫌弃,愿随公子下山一趟。"

那年轻人闻听此言却愣了一愣道:"公子你我素昧平生,为何......"

莲若淡淡一笑道:"冥冥中自有天意。"

想了一想又说:"在下莲若。"

那年轻人愣了一愣,继而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欣喜起来。扶莲若上了马,自己就要在前面牵着。莲若淡淡一笑道:"你也上马吧。"

推托半天,终于红着脸翻身上马,搂了莲若在怀里。莲若想起两百年前那人也是如此揽着自己纵马下山,心中好似微风拂过。刹那间,什么前途如何,都可以不去想了。
那人的朋友,是一个大山庄的少庄主。他的病,来势汹汹,整个人卧在床上只剩了一口气。无数的神医看了,都只是摇摇头便出了房门。莲若到了房中看一眼,把所有人都遣散了,闭了门窗作法。过了一个时辰方才出来,屋里的人气息绵长,已经睡了。
少庄主的病,自此竟一天一天地好了起来。不过三天,便能坐着吃东西;半个月之后,已经能下地自己走了。他开口说话之后,第一便是对带莲若下山的那人道谢。

"十九,这次欠你太多,我也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十九是大家对那人的称呼。他出师之前,在师傅门下排名十九,故而大家都用排名称他。后来出了江湖,懒得再想名号,便用"十九"作了江湖绰号。

十九笑笑说:"你我兄弟,还计较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一把拉过在旁默不作声的莲若,朗声笑道:"要谢,你要谢这莲公子。人家与你素昧平生,硬是从雪峰山上千里迢迢过来救了你。"

莲若和十九自然是被庄中人奉为上宾。他们的房间也是隔壁。十九因为莲若是自己从山上请下来的,对他照料格外用心,生怕哪里不合了这世外高人的脾性。住了两个多月,少庄主的病看看便要痊愈了。

一日用过晚膳,十九过去与莲若闲聊。聊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看看赵五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我过几日也要重回江湖逍遥。"转了头,看着莲若笑道:"莲公子还是要回山上罢?我会先送你回去的。--这次真是辛苦你了,赵五送你的报酬,你又不要。"

莲若的脸隐在黑暗里,摇曳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影子,明暗不定。过了许久,方淡淡道:"其实我在山上也住了不少时日,这次也想趁这机会下山四处走走。"

十九听了,十分地高兴起来,便开口道:"既然如此,莲公子若是不嫌弃就跟我一同如何?说起来这江湖险恶,倒是不太适合莲公子这样的人物呢......"说到这里,又觉得好像自己是在利诱莲若和他同路一般,挠头笑了笑,闭了嘴不言。自己低了头,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抬头看莲若。就见莲若微微一笑,道:"好啊。"

第二章

十九是个没有定性的人。一匹马,一把剑,横行天下,笑游江湖。

加上莲若,就变成了两匹马,一把剑,还有一顶面纱。

莲若十分奇怪十九要给他带面纱的事情。他问十九的时候,十九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方说:"你长得好看,江湖险恶......"

莲若看着他通红的脸,半天,淡淡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你跟从前,还真是不像。"说完,却又微微笑了,转过头不去看十九。留他一个想了半天,不得其意。

十九的意思,是要去塞外看大漠荒烟的。可惜莲若是水做的,被北方干冷的风一吹,整个人立时就憔悴了下来,一头缎子似的头发也干干枯枯没了生气。十九看得心疼,还没出塞便调转了马头。自此一路南下,直往江南,看桃红柳绿。十九生性开朗,一路给莲若讲行走江湖的有趣见闻,连莲若这样性子的人也常常被他逗得忍俊不禁。渐渐地,莲若笑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了起来。

行行走走,走走停停。十九给莲若买了第三顶面纱的时候,到了杭州。

西湖上一只小船,十九拉了莲若坐在船头,伸手帮他取下面纱。上船的时候,花白胡子的艄公拉十九到一旁,附在耳边笑着说:"那位女扮男装的,是公子的娘子吧?--当真是好福气啊。"

十九瞥了前面莲若的背影一眼,一张俊脸通红,胡乱应了几句便匆匆逃到船头。他挨着莲若坐下便开始盯着莲若看,许久,看得莲若想装不知道都不成了,只好转了头问:"怎么了?"

十九不好意思地笑笑,悄声说:"我是在想,我将来就是娶娘子,也娶不到你这样好看的。干脆就不娶亲,一辈子和你逍遥江湖可好?"

莲若笑笑,说:"那你可不就没有子嗣了?"

十九不在意地说:"我自幼父母双亡,也没有亲戚。我就一辈子不娶亲不生子,又有谁管得了我?"

莲若看着他,忽而就笑了。一双眼睛弯弯的水波潋滟,说不出的光华流转。

这时候艄公却在船尾大声说道:"公子,小姐,前面便是压着白娘子的雷峰塔了。"抬头看时,果然在岸边立着一座宝塔,映在山岭的绿树荫荫中。莲若顾不得计较"小姐"是哪里来的,转过头问十九:"‘压着白娘子',是什么意思?"

十九笑道:"这里面有个故事,说是有条蛇妖叫白娘子的,为了报个叫许仙的书生救命之恩,化了人形和他结为夫妻。偏偏后来来了个法海和尚,认定了白娘子是妖怪,把她抓了起来,压在了那雷峰塔下。那书生发现自己的娘子是条蛇妖,万念俱灰,就出了家,从此不问世事。"

莲若听着听着就垂了眼,看不出表情,寂寂地应了一声。

十九便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民间的传说就到这里。不过你可想知道,白娘子最后到底如何了?"见莲若抬了眼,狡黠地一笑,又说:"后来过了十多年,白娘子和许仙的儿子中了状元,把母亲从塔下面救了出来,又接回了父亲。一家人就团团圆圆地一起了。所以现在那塔下面,什么都没有。"

莲若只道他在安慰自己,笑笑说:"民间都不知道,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十九眨眨眼,小声说:"你忘了?--我姓‘许'啊。"说罢得意地低笑起来。

这时候那艄公又大声地叫了起来:"公子,小姐,前面那桥就是断桥了,当年白娘子就是在那桥上撑着伞等许仙官人的--"

十九抬眼看看,苦了脸道:"可惜可惜,难得来一趟断桥,却没有下雨。"

莲若瞧着那桥渐渐的近了,突然朝十九笑了一笑说:"我也有个故事,你听不听?"

不等十九说话,就自己从脖子上摘下一样东西,却是两百年来没有离过身的那块玉佩。攥在手里,看着十九笑道:"我以前住在山上的时候,有一日也救了一条蛇妖。那妖怪感恩,给我留了这块玉佩,说上头有他的气味。若是将来化了人形前来报恩,我认不出了,便把这玉佩按在他胸前。不管再好的天气,都会即刻下起雨来。" 说着把玉佩放到十九手里,笑着说:"你按在胸口看看。"

十九没反应过来,接了玉佩按在自己胸口。莲若把手藏在袖子里悄悄使了个小法术,笑着看十九道:"果然是你这蛇妖,看这不下起雨来了?"

十九惊讶地抬头,就见天上仍是艳阳高照,却有点点滴滴的水飘落下来。断桥上站着的人也纷纷停了脚抬头,一片声地惊叫:"太阳雨!落太阳雨了!"

十九愣了许久,方才大叫:"好啊,你说我是蛇妖?"

笑声里,太阳雨丝丝缕缕地飘飞。那一只小船,从盛开的莲花丛中慢慢地摇了过去。
进杭州城没住上几天,十九接了一封飞鸽传信。他展开信,一边看,一边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莲若在旁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十九转了身,犹豫片刻,方开口说:"阿若,我想请你......给个人看病可好?"

莲若定了睛看他,淡淡一笑:"若是你想要我去,我就去。"

十九的朋友,就是自己的朋友。十九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事情。莲若的确是这么想的。他只是没有想到,这次要救的人,在少林寺里。

佛门圣地的净气,对尚未得道的妖怪来说的确过于沉重了一点。一路上山,莲若已是渐渐地精神不济。只道救完了人立即就走,见十九担心,推说是路途劳累,到了寺中休息一下便不碍事了。

患病的是掌门慧空大师的师弟慧苦大师,病状和先前的赵少庄主一模一样。赵少庄主闻听了,飞鸽去找浪迹江湖的十九,一边又派人上雪峰山去找莲若。上山的自然是什么也没找着,幸好莲若正和十九在一起。

两人匆匆上了山,莲若恐日久生变,不敢拖沓,即刻便进了慧苦大师的房间。他精神劳累,也没有注意到一旁站立的慧空大师,看他的眼神带了一点思索。

救人救了大半天,傍晚莲若出了门,只来得及对十九说了一句"下山",便栽倒在他怀里沉沉睡了过去。慧空大师进屋去察看师弟的病情,回头不经意看见十九担心不已地抱着莲若出去,摇了摇头,低声念了一句佛号。

第二天清晨,莲若昏昏沉沉地被摇醒。勉强睁开眼,就看见十九由担心转为安心的脸。见他醒了,笑笑说:"天亮了,阿若你不是要下山的么?起来了。"一边伸手取了什么东西。莲若还没清醒,就觉嘴里被放进了什么东西,接着一口茶哺过来,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

他抬了眼看十九:"是什么?"

十九笑笑,带了一丝狡黠:"安神补气的药丸。看你耗力太多,特地去向管药房的和尚讨的--听说你是治了慧苦大师的人,二话不说给了一整瓶呢。"说着抬起一只手,邀功似的摇摇握着的白色小瓶子。

莲若不由地也笑了一笑。方要安下心来,突觉腹中火热,好像有一把火从五脏六腑蔓延开来,疼痛非常。他一下白了脸色,颤声问:"那药......配方是什么?"

十九也发现了他的不对劲,急急问:"阿若你怎么了?明明是安神的补药啊,我还自己先尝了一颗......"

安神......安神的补药......莲若一下明白过来:"是火珠草!"

火珠草有安神祛邪的效用,自然让妖怪避之犹恐不及;莲若是水,又恰好和它属性相克。再加上寺庙中的药丸也都是用净水所配,以莲若现在几乎无法动弹的身体,根本承受不了一颗药丸的力量。

莲若一把推开了十九:"出去!"

十九不明所以,慌得一把抱住了莲若:"怎么了?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像是无数的蚂蚁在身上啮咬,像是有一把锉刀在身体里,要把脏腑都细细地扬成灰。

莲若几乎已经无法维持人形,但心底却有一个声音在喊:"不行!"

不能在十九面前现了原形!

不能让他知道自己是妖怪!


什么都可以,怎么样也好,不要让他害怕自己,不要让他远离自己!
他一咬牙,猛地推开十九,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去。十九愣了一愣,随即也追了出来。莲若只想找个十九看不见的地方现了原形逃走,见他追来,忙忍痛提神,径直往后山跑去。十九心中焦急,脚下加了轻功,飞也似地跟在后面。

一个跑,一个追。跑的人心头慌乱,追的人也不好到哪里去。仓仓惶惶,一时间竟然忘了为什么在追、为什么在跑,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一定要逃走!-- 一定要追上!

莲若咬一咬牙,下定决心,猛然提起全身仅有的真气,一时身旁白光缭绕,身形一晃便消失不见。他一口气跑到后山的溪涧旁,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就已经耗完了全身气力。颓然倒下,刹那间白雾蒸腾,化作一汪流水,涓涓地汇到了那溪涧之中。十九赶到的时候,地上只剩下了一摊水迹,中间躺着一件东西,是莲若贴身带着的、龙形玉佩。

第三章

莲若这次,伤得极重。

虽则回到山上之后,莲妖和鱼妖都尽了力帮他,可等他恢复了真气,也已经过去了一甲子有余。一甲子的时间,人间早已物是人非。莲若去人间走了一遭,结果是怅然若失地回来。就连那块遗落在人间的玉佩,也已经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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