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9 章
79
月上中天。云溪慢慢地睁开眼睛，月光照在身边沉睡的男人身上，被男人英挺的轮廓分割地明暗分明。
他伸出手指，在白色的月光中隔空勾勒男人的容貌，浓的眉毛，挺的鼻梁，薄的嘴唇，冷硬的线条，还有那长长的浓密睫毛。
谭骁，我记下来了。云溪稍微地笑了一下，他轻轻地起床。
直到他离开病房，谭骁都没有动过一次。
晚安。他无声地用口型说着。然后他轻轻地合上病房的门。
男人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幽长地叹了口气，伸手去摸枕下的手机。
记忆中从没过这样明亮的月色。云溪走出医院，他拦了辆出租车坐进去，然后他望着楼上自己病房的漆黑窗户，却没有急着走。
他等了十分钟。
那间病房始终是漆黑一片。
很好，那么说明谭骁还没有发现自己离去。如果谭骁发现了，必然会打开灯来确认，就算谭骁脑子够机灵没有开灯那么也该直接出医院来找他。云溪确定这十分钟之内谭骁没有出来。
“我要去海边。”他对出租车司机这样说。
司机吃了一惊：“这个点？”
“这个给你。”云溪递给司机一叠钱，是他趁谭骁临睡前洗澡时拿的，谭骁并不知道。
司机这下爽快地答应了：“行。”
车很快地开起来。
这个城市离最近的海边并不远，也不近，要走一段高速公路。云溪靠在椅背上，他开始想这段路谭骁带他开过，当时何翊跟在车后跑着，他奋力地追着他，他相信他那时他对他是真心的。
对不起，何翊。
最后一条给你的短信：你要幸福。就是我给你唯一的话。袁先生是个好人，比我好太多了。
云溪觉得眼睛有点热，他偏过头望着窗外，这个城市他住了十七年，有他的几乎所有记忆，爸爸妈妈朋友同学，还有，恋人。
世态炎凉，尝过一些了，人情冷暖，也明白一点了，爱恨纠结，体会得太深了，很累了，让我去休息吧。
是时候结束一切。
出租车司机从后视镜里注意着云溪的表情：“小朋友怎么表情怪怪的？是失恋了要去吹海风吗？”
“是啊，失恋了呢。”云溪笑笑。
“小朋友看上去还是高中生吧，长这么漂亮还失恋啊，”司机边开车边说：“不过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看起来过不去的坎过几年回头看就觉得没什么了。”
“是的呢，可是，现在偏偏过不去……”云溪低着头：“一想起来，真的像有人用刀在心里搅……”
司机笑笑：“因为你还小经历的少，咬咬牙扛过去就好了，想开点啦，我放歌给你听。”
他说着去开车载收音机，午夜的电台正在播一首老歌，女歌手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午夜的月夜里听起来格外缭绕：
你还记得吗记忆的炎夏
散落在风中的已蒸发 喧哗的都已沙哑
没结果的花未完成的牵挂
我们学会许多说法来掩饰不碰的伤疤
因为我会想起你
我害怕面对自己
我的意志总被寂寞吞食
因为你总会提醒
过去总不会过去
有种真爱不是我的
“这歌怎么听起来跟拉锯似的，”司机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着云溪，他有些惊讶：“诶你怎么哭了……”
假如我不曾爱你
我不会失去自己
想念的刺钉住我的位置
因为你总会提醒
尽管我得到世界
有些幸福不是我的
你还记得吗记忆的炎夏
我终于没选择的分岔
最后又有谁到达
谭骁，和你最后白头到老的是谁……谭骁……
子夜的高速公路上，道路两旁的灯不断往后退去，坐在出租车后座的少年哭得无法停止。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地不舍。
车开了很久。
最后终于到达海边。
海面之上，月如霜。
“谢谢你。”云溪拉开车门走出去。
“等等，小朋友你不会是想不开吧！”司机叫住他：“要不我还是带你回去吧，这都很晚了。”
“不会想不开的，吹吹海风就好了，真的。”云溪笑笑：“哪会那么容易自杀呢？我的命是父母给我，我死了爸爸妈妈会伤心的。”
司机就放心了：“你能这么想就对了，碰到过不去的时候就想想父母，爸爸妈妈养你不容易，可不能轻易就想死，你还这么年轻，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吹吹海风天亮了这边人就多了，到时候坐车回家睡一觉，就什么都想开了。”
“嗯。”云溪对他招手：“你也回去吧，谢谢你送我过来。”
司机开着车离去，云溪转过身，他朝大海走去。
他不会忘记，谭骁也曾带着他从这条相同的路开过来，那夜正在涨潮，海风扑面而来，海浪的涛声如乐章般恢宏，就像现在一样。
今夜的月光比那夜的更加明亮洁白，云溪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层层海浪翻滚而来，前仆后继地，卷起着白色的浪花。像对他张开邀请的怀抱。他一步步地走进海水里，海浪没过了他的小腿，他不会忘记那夜谭骁将他按在海水里，他的黑色长发浮起如花朵般妩媚妖娆，海面在他们之上，空气隔绝，他们在海水里热烈地接吻，唇齿纠缠，难舍难分。
他当时想，一起下地狱吧。
其实能一起死也是一件美好的事。
他朝海水中走去，他听见有人从他身后跑过来。
不会是谭骁的。
云溪没有停步，他继续朝海水中走去，然后一只手用力地拉住了他。
**
谭骁回了家。云溪离开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有追出去。会有人追出去的。
他站在云溪睡过的房间里久久地沉默。月光越过窗棂照进来，被窗格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明亮，薄凉如脆弱的银片。
他爱他，爱到愿意放手愿意离开愿意原谅愿意忘记，很愿意白头到老，也愿意相忘于江湖。
只要你活着。
谭骁安静地坐在两人曾经相拥入眠的床上。
——我说想带你去周游世界，春天看枫叶，夏天看雪，秋天看樱花，冬天流汗，很奇怪吧。
——你现在……还是这样想的吗？
——是的，我还是那样想的，我还是很爱你，一辈子。
——我……也是……
就算是梦话，就算是骗我的话，我也很高兴。
谭骁的手指慢慢地在床单上摩挲，带血的床单早就换掉了，但仿佛还有少年身体的温度，和那些血液的腥气，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
他的视线在房间里环绕，然后他看到书桌上有点过去没有的东西。他记忆力很好，家里有哪些东西他记得很清楚，他走过去。
桌上的只是一张照片，准确的说，不是照片，那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图片，是偷拍的他们在一起的照片，少年被他抱在怀里，柔软的唇印在他的脸上。
永远定格下来。
他们没有合影，这是唯一的一张。
谭骁看着那张照片，突然觉得眼眶里有温热的感觉，他来不及伸手去确认已经有一滴水落了下来，**在那张剪报上，慢慢洇湿模糊了画面里少年的脸。
**
“你要干什么！”何翊拉住云溪的手肘。
云溪对他嫣然一笑：“这句话该我问你吧？”
何翊从来没见他这样笑过，柔媚地近乎妖异，他并没有松手：“跟我回去！”
云溪仍然带着笑意：“嗯？我正好想问你怎么会来，大半夜不睡觉跑来这边干什么？”
何翊把他往回拉：“我不放心你。”
“我有什么让你不放心的，我很好啊，”云溪挣开他的手：“再说你已经有袁先生了，我怎么样也轮不到你管。”
他说着转身要走，海浪已经及两人的膝盖，何翊一把抓住云溪的衣领：“我偏要管！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看不出来啊，我要去找我爸爸妈妈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何翊抬起手突然打了他一个耳光，声音湮没在海浪的涛声中，并不重，也不响，云溪明显愣住了，他转过头：“你……”
“你为什么要死？！因为你妈妈不在了？！那不是你的错啊！那是谭骁的爸爸干的！他已经受到法律的制裁了，你还想做什么！”何翊大声对他吼道：“如果想你妈妈在天上安心就好好活下去啊！”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云溪望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第 80 章
80
“不，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妈妈是我害死的……”云溪望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我上次去看我妈妈时，我发现她体温低于从前，她头发也全白了，那些头发根本不像是长的，就像是放在上面的，一碰就像雪一样掉……我就知道她不行了，谭箴来之前我问了医师，他告诉她不行了她活不过那一周，所以我那时就知道，我妈妈马上就要死了，她马上就要死了……”
何翊望着他，云溪眼波流转，他把手放在何翊肩上：“你根本不了解我，根本不知道真实的我是什么样子，我知道我妈妈快死了，谁也救不了她了，那么我就想用这个机会了，我对谭箴说，我妈妈在一天我就放心不下一天，我在暗示他只要我妈妈活着我就会回到这个城市，谭箴多想我离开啊，所以我猜他会想办法对我妈妈下手，但是我妈妈只有不到一周的命了，我得要他快点下手，所以我请了一个朋友帮忙……”
他笑起来：“我知道谭骁是恋旧的人，他很爱我呢，所以他不能见我的话就会去我们从前住过的地方，我就在那等他，真的等到他了呢，然后和他旧梦重温，”他抚摸着何翊的脸：“果然呢，他还是爱我爱得要命，自己抱着我出门，我那个帮忙的朋友和媒体很熟，就拍了我和他的亲密照片放在报纸上，这下闹大了，好玩了，”他看着何翊：“好玩吧？”
何翊略皱着眉头，并不发表意见，云溪就轻轻拍他的脸：“听傻了？你也想不到我是这样的人吧，那张报纸的结果你也看到了，谭骁和谭箴吵翻了，谭箴的怒火就像火山一样嘭地一声被点燃啦，我就知道他想对我下手了，但是谭骁很爱我呀，他怎么舍得自己儿子恨他，所以他是不会对我做什么的，他就只能对我妈妈下手了，我正等着他呢……”他的白皙的手指挑着何翊的下颌：“小帅哥，我爸爸有个朋友就在谭家的对手那工作呢，我找他啦一拍即合啦好顺利啦，龙腾巴不得有这样一个好机会，那天龙腾的人和警局的人都埋伏在医院里就等着杀我妈妈的凶手出现，很有意思吧，不是凶手杀了人将他抓捕，而是等凶手杀人，呵呵，很好玩吧？警察也好，龙腾也好，都是我的工具呢。”
何翊抓住云溪的手腕：“够了。”
云溪抽出手：“没够呢，同时我故意出去被谭箴绑架，其实那天谭骁还特地打电话叫我不要出门，可我不出去怎么能继续玩呢？我朋友安排的人跟踪我，一发现时机恰当就报了警，警察正好救到我，抓了谭箴，正好谭箴还打我了……再加一个故意伤害罪……谭骁看到我身上伤的时候，我保证谭箴看到会气死的，哈哈……”他仰头大笑起来，然后他望着何翊：“你为什么不笑呢？不好玩吗？那我再跟你说更好玩的……”
海水漫过了两人的大腿，云溪伸出食指去碰何翊的唇：“从前有个傻小子，他转学到我班上，和我同桌，他还以为自己是护花使者呢，什么都要挡在我面前，不自量力最可笑了，可是他也有他的优点，他听我的话，而且让另一个人气得要发疯，知道男人最喜欢什么吗？喜欢征服啊，越得不到的就越觉得好，越有人和他争他就越看得重……”
何翊冷静地看着他：“不是这样，是利用还是朋友我分得出来，你说这些没有用。”
“你分得出来什么，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说这么多你还不明白吗？我这种人……多么坏……多么恶毒……多么讨人厌……”云溪的声音低下去，他轻声地哭出来：“你让我去死吧……让我死吧……我妈妈就是我害死的，我故意让人杀了她。”
“不是。”何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杀她的是谭箴。”
“你还没听懂吗？是我设计了谭箴，用我妈妈的死……”云溪的眼泪滑下来：“我妈妈……死了……被我害的……”
“别哭。”何翊轻轻地叹口气，伸手抱住他：“不是你的错，谭箴想杀你妈妈，而且他也的确这样做了，他才是凶手。”
“你不要安慰我了，我这种人就该去死，连自己的妈妈都能害死！连自己妈妈的生命都能利用！”云溪在他怀里哭起来：“你让我去死吧，我不配再活着……”
“医生都说你妈妈活不过那一周，就算没有那些事她也活不了啊！”何翊紧紧地抱着他：“你放过自己吧！”
“可是……就算她能多活一天，半天，一个小时，一分钟，也是好的，她是我的妈妈，我的唯一的亲人啊……”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你妈妈她更想去死呢？她更想去陪你爸爸呢？或许放她离开让她去另一个世界陪你爸爸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结局呢？”
云溪蓦然抬起头：“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这样说和谭骁……”
何翊接着说：“你妈妈一直作为植物人活着，或许她有思想，只是不能表达，或许她真正想要的并不是继续保持身体的暂时维持，而是和你爸爸的团聚呢？”
云溪退后一步，他退出何翊的怀抱：“你为什么和谭骁说同样的话！”
何翊拉住他的手：“别躲我！你不要再寻死了，谭骁那么爱你，他怎么能看你去死！”
“他爱我？”云溪突然笑了：“何翊，你不懂的。”
海水越漫越高，何翊抓住云溪的肩：“是！我是不懂你在想什么，你不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你说啊你到底在想什么！”
“好，我告诉你，谭骁把我的家毁了……你让我怎么去爱他？”云溪望着何翊的眼睛，月光下越发明亮的眼睛：“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永远无法承认，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原谅，有些事情永远无法奢求，就像有些人，可以遇见，却不可以拥有，注定只能分离……”
“你为什么这样想死，因为，”何翊望着他，口齿清楚地说：“你在逃避。”
“我在逃避？是啊我从前是在逃避，可是现在没有，我想让谭骁体验我的痛苦，我不是正在这么做吗？我把他爸爸送进牢里，让他妈妈整天哭哭啼啼，对了，我还把他的电脑给了龙腾，他家的企业会一败涂地……他毁了我家，我就毁了他的家……我的痛苦……他现在就都能体会了……我一直想这样报复他……我恨他……他毁了我……毁了我家……我恨他……”云溪捂住脸：“我恨他……我恨他……”
“别骗自己了，”何翊叹了口气：“谭骁有多爱你，你明不明白？”
云溪抬起头，他满脸泪痕地笑着说：“如果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我的算计他还会爱我吗？”
“我告诉你，这些谭骁全都知道，你刚说的，他都告诉过我，实际我也猜到了一些，谭骁是何等精明的人啊……可是，他之前就和我说好了，说你可能会再去自杀，就在这几天，他要我在医院旁边等着，只要一接到他的电话就跟着你，然后阻止你，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要阻止你，你给自己一次机会，也给他一次吧，我希望你活着，他更希望你活着……”
云溪愣愣地望着他，像失去了所有的言语。
“你在逃避，逃避他，逃避他对你的感情，还有你自己……他知道一切，他仍然爱你，他说只要你活着，他可以离开你，忘记你，祝福你，只要你好好地活着。”何翊淡淡地笑了：“我曾经很讨厌他，非常希望你们分开，认为你们分开是对你最好的选择，但我现在想说的是……”他认真地望着他湿润的眼睛：“不要逃避了。”
**
太阳升起时何翊回到家中，袁新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睡得很轻，一听脚步声就坐起来：“嗯？”然后看清了何翊：“你回来了？”
“嗯。”何翊打个哈欠：“陪人吹了一夜海风，不过已经有人替我接班了。”
“吹一夜海风？别搞感冒了啊，你现在高三可不能感冒……”
何翊笑着打断这个类似老妈般絮叨的男友的话：“知道啦知道啦，别把我当小孩嘛，对了和你汇报一下，我昨晚是陪云溪，他……”
袁新急急地问：“他？他没事吧？”
“他没事，我和他说了……”
“不用对我解释什么啊，”袁新很自然地说着：“洗把脸睡一下吧，等会就去上课了。”
何翊啊了一声：“连解释都不听你也太相信我了吧，男朋友和前男友出去一夜未归你就这个态度……”
“我相信你啊。”袁新笑笑，打个哈欠准备上床补觉：“你回来我就放心了。”
何翊拉住他的手：“我有话对你说。”
袁新回过头：“哦，什么话？”
“我爱你。”
“什么？”
“只说一遍，睡觉去了。”
“喂……”
**
海面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云溪坐在沙滩上眼睛直直地望着，阳光有些刺眼，他觉得想要流泪。
何翊刚刚才走。作为朋友，他已经做了太多。
云溪抱着膝盖，他觉得有点冷。
然后一件衣服就披在了他身上。衣服上有熟悉的味道，他不用回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谭骁坐到他身边，没有说话。
云溪也沉默着。
海水在退潮，一阵阵的海浪声此起彼伏，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谭骁侧过脸：“我们回家吧。”他朝他伸出手去。
云溪望着他伸过来的手，那么近，触手可及的爱情。
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迟疑着，谭骁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别考虑了，让我来决定。”
还是这样不讲理……云溪轻轻地皱着眉头，却没有挣开。
他把他拉起身往回走。
碧蓝的海水在绚烂的朝阳下反射出粼粼的金色光彩，晨光照在两人身上，将会一个是很美好的晴天。
FIN
作者有话要说：全文完，谢谢大家支持，能看到这里的米娜桑，鱼鞠躬MAX表示感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