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山村 by 公子恒【完结】(11)

2019-05-31  作者|标签:


  干凉湾边,涛声依旧。这个盛夏的夜晚,贾清的心沈入刺骨冰川,没了一丝热气。
  关成章说:"其实我早就怀疑了。明明是人鱼,却没有鳃。刚才祭祀的时候,那些人鱼虽游在水中,却像人一样将脑袋冒出水面吐气呼吸,实在是蹊跷。"他又将头转向严志新:"你记不记得咱们当初在街上闲逛,看见好些人在纺织一种闪闪发亮的硬织物,那只怕就是用来当鱼鳞的东西吧。"
  "我当时就估计,他们四处抓了这些符合村人审美的男人,割了舌头,剁了双脚,将两腿缝起来,敲碎腿骨,再插上鱼鳞和鱼尾,当成人鱼一般豢养。"关成章终於忍不住了,他今夜的烟瘾格外强烈,对贾清示意了一下,就又掏出一根烟,嫋嫋的青雾浮在空中,模糊了他的脸。
  "刚才跟那人鱼交谈,证实了我的猜想。他根本就不是鱼村人,也不是什麽人鱼,是杭州市民。有一天傍晚,他在街上走,遇到个穿著奇特的漂亮小男孩儿拦住他问路。那男孩儿身上散发出怪异的香甜味,闻著有点儿醉又有点儿懒,他不自觉地跟著男孩儿,一路辗转,就到了鱼村。却怎麽也没想到,这成了终生的噩梦......"
  关成章想起刚才在海边,那条已经变成人鱼三年的男人从屋角翻出一封藏好的信,上面写著详细的姓名住址,对他"说":他有个深爱的妻子,两人曾发誓一生一世在一起。後来他走了,妻子一定守在家中等他,等了整整三年,如果关成章他们逃出这鬼地方,希望能把这封信交到妻子手上,告诉她,不要再等了,找个爱她的男人,好好生活。他对不起她,如果有来生,还愿跟她在一起......
  关成章狠抽一口烟,闭上眼:"我不知道鱼村人为什麽要这麽干。这已经超出观赏和刑罚的范围,成了一种无法理解的宗教发泄,一种扎根於信仰的、自欺欺人的蒙蔽和苦大仇深的报复。"
  贾清把头埋在膝盖里,说不出话。过了好久,他喃喃道:"这不是真的,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抬头用期盼的神情看著严志新:"志新,这不是真的,对吧,你告诉我......"
  严志新不知道该怎麽回答,只能把他搂在怀里,无声安慰他。
  今夜发生的一切,有如晴天霹雳。贾清怎麽也没想到,这些填满了他童年纯真梦境的美丽人鱼,竟然是用如此残忍丑恶的手段扭曲塑造而成。他们不是鱼,是跟自己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是残缺的、被毁坏的畸形体。
  人鱼美丽光鲜的外表下,是血泪和苦痛堆砌而成的梦魇。他们璀璨的鱼尾下,是一双双被人砍掉脚骨的、血肉模糊的腿。他们的鱼鳞和尾鳍多漂亮啊,可是失去双脚时,那该有多痛啊......
  贾清想起那篇安徒生童话,小美人鱼用舌头换了双脚,只为见一面心爱的男人,後来她回到海里,化作灿烂的泡沫。
  鱼村的人鱼,却连回归海洋的权利也没有了。他们日日夜夜拖在身後的那条东西,它不是脚,也不是尾。这些人鱼,他们什麽都不是,不是人,也不是鱼,他们要顶著这非人非鱼的畸形身份,过完余下的一生。
  贾清觉得自己童年的梦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连拾都拾不起来。
  关成章猛吸一口,把烟屁股扔到地上踩灭,站起身说:"不能再等了。留得越久,危险越大。志新,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小孩儿为什麽要喊咱们大哥哥。在他们眼里,强壮高大的男人都是大哥哥吧。他们畸形的审美,已经把咱们定为接下来的目标。指不定什麽时候,你我就都被变成鱼,一辈子也回不去。并且......"他笑了笑,"再不回去,小安也会骂我了。"
  贾清浑身一抖,他无法想象严志新变成鱼的情形。
  严志新了然:"哈哈,学长,我差点儿忘了你还有个神经兮兮的女朋友,这麽久不跟她打电话,估计要抓狂了吧。"
  小安是关成章交往四年的同校恋人,在严志新印象中,她有一头又长又黑的发,脸很白,虽然很漂亮,却有点阴气。总是神经兮兮的,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传言她灵异第六感很强,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严志新也站起来:"那今晚就行动?"
  关成章说:"对,要趁著天没亮走。我回去收拾东西,你们也整理整理,再过一个小时,咱们就出发。绝不在这鬼地方多待一秒。"说完匆匆走了。
  这个夜晚,有许多失眠人。阿强躺在床上,也睡不著。几个时辰前祭祀的时候,他看到关成章了,隔得很远,脸很模糊。现在关成章还没回来,里屋空荡荡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阿强心里有些堵,他不知道这是什麽感觉,以前从没经历过。一闭上眼,就老想著那人黑曜石般的眼珠、总往上翘的薄薄嘴唇、钢铁一样坚硬的下颌、小麦色的脖子、白背心下两粒微微凸起的乳头......
  他一定是因为有点儿同情他,才会这麽想吧。隔壁传来一丝动静,那人回来了。阿强突然感到心安,精神略微松懈,困意滚滚而来,不一会儿就睡著了。
  严志新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贾清解释说:"成哥上次发现村尽头那片大森林里有条十分诡异的地道,极有可能连著外界,是个隐蔽的出口。我们前两天已经筹划著从那儿出去,只是没想到还没等打探清楚,就要动身了。"
  一提到那片森林,贾清立刻想起银根对他说过的话:吃人的大蟒,黑乎乎的妖怪,黄仙姑......他打了个冷战,有些胆寒,可是一想到能从这儿逃出去,拯救那些人鱼,就什麽也不怕了。
  赵叔和他女人的房间还是死气沈沈的,半点声音都没有,仿佛一口大棺材。他们尽可能减小动静,免得惊醒了赵叔,惹上麻烦。
  秋儿失魂落魄走在街上,不知道要到哪儿去。他的泪快流干了,没准儿不久的未来,他也会变成个瞎子。
  占祥已经瞎了,再也看不见他,他不能容忍有朝一日自己也看不见占祥,那将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他看著西边天空那轮摇摇欲坠的月亮,眼泪又流下来:他的占祥,已经认不出他了......
  去见爷爷吧,对他说,放过他们,或者杀了他们,在他也被逼疯之前。他不能疯,疯了,就再也留不下回忆,来见证两人曾经有过的林林种种,那些苦涩的、酸痛的爱。
  秋儿打定主意,转身往回走,路过一个街口时,拐角窜出个黑糊糊的人影,抬手重重砍在他後颈上。秋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贾清帮著严志新,把随身物品一件件装进登山包。为了轻装上阵,许多不必要的东西都丢弃在房中。他看了看窗外那片黎明前漆黑的天空,遥远的东方,一丝曙光挣扎著将要破茧而出。
  他突然觉得,这曙光就像希望。前路漫漫,逃亡的途中不知会遇到什麽。但只要有希望,就能看到明亮的未来。
  他想:这次逃出鱼村以後,跟志新去上海玩吧,看看夜景,坐坐摩天轮,和他在漫天繁星下许个愿,要一辈子在一起,永远不分开。
  
  (上部完)


人鱼山村 29 番外 给大哥的信

  祥哥,继宝想最後再叫你一声大哥。叫完这一声,这辈子就没机会了。下辈子,咱俩还做兄弟。你还是我的祥哥,我还是你的继宝弟。
  祥哥,我没念过多少书,你跟我讲的俞某某和锺某某的事儿我不懂,我只知道,既然认了你做大哥,我这条命就是你的。记得走前我对你说的话麽:跟你到天涯海角,你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下火海,我就下火海,你去捅玉皇老儿的天宫巢子,我就替你开路。
  我现在待在这儿,这个狭小阴暗的房子里,偷偷用铅笔头给你写信。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可我无悔。
  我以前老怨自己笨,帮不上你什麽忙,林帮的事儿那麽多,一本本的帐,你有时会看到半夜,我急啊,可能怎麽办呢,那些个密密麻麻的数字我根本不懂。於是我想,我别的没有,这一身膘肉长得壮实,文的不行,我来武的。有啥要用拳头说话的劳什子,我都给你办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可我还是错了,他们屁股兜里都塞著枪呢,我还傻不拉叽赤手空拳,结果那次,我眼睁睁看著你冲过来打趴了那群**,还帮我挡了三枪,两枪在左腿,一枪在腹部。送到医院时你只剩一口气,差点儿就死了。祥哥,你是林帮的大哥啊,为啥要给一个小弟当盾牌呢,我想啊想啊,一直想不通。後来你对我说了一句话,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话。你说:"继宝,我林占祥当你是兄弟。"我当时就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我没有,因为我想当个真男人,一个像你一样顶天立地的汉子,那一杆眼泪,憋得我可叫一个辛苦啊,恨不得把眼睛挖了。
  祥哥,记得咱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麽。我当时十五岁,是个混混,你十七岁,是林家少主。
  我没爹没娘,在孤儿院长大,後来被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收养,他省吃俭用,养了我整整六年,可是一天买菜回家,不明不白就死了,死的时候肠子流了一地,身上仅有的几十块钱全被抢光了。这件事儿立案一年,那帮黑狗连个屁都没查出来。我恨啊,恨得咬碎满口钢牙往肚里咽。既然操蛋的老天爷不开眼,我继宝就亲自上阵。之後又过了整整一年,我终於查到他们是青红帮下三滥的杂碎,我抄了把杀猪刀,趁他们打牌的时候杀了个精光,直砍得通体舒畅,老头儿在地下也算是瞑目了。後来青红帮带人堵了我,他们人多,按住我往死里打,那次我真以为自己活不了了,结果你出现了。隔著满脸的血,我听见你说:"好眼神,我欣赏。"你用西城区的一片场子跟青红帮换了我,对我说:"以後就跟著我姓林吧。"我心里那个气啊,我继宝姓啥关你屁事。可是没办法,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欠你一条命,就要老老实实跟著你还债。
  祥哥,我是匹独狼,最怕的就是受束缚,本来想还你个人情,然後两清,继续云游四海,潇洒走一回。可那次你替我挡了枪以後,我知道,我林继宝算是完了,欠你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
  我从小就不跟人玩儿,同龄的娃看见我就躲,连个朋友都没有,更别说兄弟。直到那天,我才意识到,我林继宝再也不是个可有可无的混蛋,这世上还有那麽一个人,他把我当回事儿,他把我当兄弟。如果我死了,也还有人记得我林继宝曾经来这世界走过一遭。
  从那以後,我就打心眼儿里认了你做一辈子的大哥,心甘情愿跟著你。这一跟就是十年。十年的风风雨雨,十年的枪林弹雨。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啊,可我无怨无悔,别提十年,就是五十年、一百年、十辈子、一百辈子,我林继宝也跟定你了。
  祥哥,我现在特怀念咱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你是林帮老大,却喜欢吃麻辣烫。常常工作一回来,换身衣服就叫我跟著你去吃,也就是路边小摊儿,凳子那叫一个小啊,咱这样的块头坐在里面就跟缩头缩脑的熊似的。大夏天的,气温三十多度,俩大男人吃得鼻涕汗水直流,你总是不小心放多了辣椒,直吃得面红脖子粗也不肯罢休,愣是要吃完。哈哈,我到现在还记得你的糗样儿,林家大少爷的风度全被你折腾光了。
  後来有一天,吃著吃著,你看见旁边儿一茶楼的窗户里有个漂亮的男娃在唱戏,唱的什麽,我一句都没听懂。可你一听就是两个小时,麻辣烫都凉了,干得成了"麻辣棒"。那是唯一的一次,你没把它吃完。
  再後来,我才知道那男娃叫秋儿。秋儿秋儿,真娘们儿的一个名字,也不知道你怎麽就喜欢上了。祥哥,从那以後,你就变得不太一样,再也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没心没肺、心狠手辣的大哥了。你喝醉酒倒在我怀里叫他的名字,我才知道你爱他已经那麽深。祥哥,我不懂爱,也没爱过人,我这辈子在乎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兄弟。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不忍心看你那麽难过,就把他打晕了绑到你床上。现在想起来,我咋就那麽傻呢,脑袋一根筋,简直就是莽汉。後来我才知道,我又搞砸了。他以後看你的眼神,都跟小鸡仔看到狼一样,怕得要死。
  我现在一直想,要是当初没建议你去那个新摊儿吃麻辣烫、没碰到秋儿,那该多好啊。咱们就能继续纵横四海,继续当咱们令道上兄弟闻风丧胆的林家黑白双煞,继续过逍遥自在的江湖生活。仔细想想,这也是命,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红颜祸水,没一个不害人的。祥哥,看来你还是定力不够,一个不注意,就栽进去了,我都替你不值。
  咳,做啥光提不愉快的事儿啊。这算是咱们光辉旅程中的一个小坎儿,有啥大不了的。下辈子一投胎,照样儿是响当当的两条好汉。祥哥,我继续说咱们那些愉快的事儿。
  除了吃麻辣烫,你还带我去兜风,去看海。在海边,飕冷的,我牙都快冻掉了,你还肉麻兮兮问我:"继宝,咱俩下辈子还当兄弟行不。"操,哪能不行啊,我林继宝这条命都是你的了,还有啥说的。可是大哥你就不能回去再侃麽,非要选这麽一个破地儿,还说什麽"只有世上最广阔的大海才能见证兄弟间的情谊",非要迎著刺骨的海风跟我喝血酒拜把子,再这样下去,我林继宝铁骨铮铮一条好汉就要被冻死了。
  我庆幸自己没被冻死,要不今天就派不上用场了。我林继宝等的就是这一天,祥哥,我欠你太多,不把这条命搭上还你,我心里就不安。祥哥,要跟你说再见了。咱们还会再见的,你要记住,我林继宝欠你的那几条命,只还了一条,下辈子,你一定要来讨债,你不讨,我就堵上门去还,你不要,我就打得你要。哈哈,见笑了,我从来就没打赢过你,也算我这辈子最大的不甘。我走得比你早,看来下辈子轮我当大哥了,我心里那个开心哟。
  祥哥,再叫你一声大哥。大哥这俩字,怎麽都叫不够。做兄弟的最後劝你一句,原谅秋儿吧,你们谁都没错,错的是那个麻辣烫摊儿,它给了你们一个错的时间,错的地点。
  祥哥,要好好活著。继宝弟在这里跟你说再见了。下辈子,还当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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