阉伶 by:文如指【完结】(10)

2019-01-25  作者|标签:文如指

他用双手圈住我环抱的手臂,将紧贴着他身体的我圈得更紧一些,轻声说道:“再靠近我一点吧,我觉得有些冷……”

佛罗伦萨的冬天并不会让人感觉寒冷,听到托克耶的话,我的心里顿时传来一阵钝痛,焦躁、不安的惶恐感占据了我,我慌忙圈住他的肩膀,伸出手来探测他的体温。

薄薄的一层皮肤已经烫的吓人,托克耶发烧了。

我从几欲晕厥的恐慌中恢复了理智,跌跌撞撞的飞奔出去替托克耶寻找医生。等到医生让我脱下托克耶衣服的时候,托克耶身体的热度已经高的吓人,他胸口的皮肤变成一种灼烧过后的红色,仿佛下个瞬间便会缓缓蒸发出水汽来,让我猛然想起地狱里烈火焚身的痛苦惩罚。那些罪责本应当是我们死后共同遭受的,而如今所有的这一切却都通通落在了托克耶一个人的身上。托克耶痛苦的皱着眉,转瞬间就已经失去了意识,身体还在条件反射的抽搐,仿佛想要从那一片炙热的火海里挣脱而出,却无论如何又挣不断紧锁着他的罪孽的锁链。

我将医生配制的退烧药一口一口的渡进托克耶嘴里,在凌晨挑来最冰凉的河水抹遍托克耶的身体,只穿一件单衣在屋外将自己的身体冻得冰凉,然后紧紧抱住托克耶的身体为他降温,跪在地上哭着向挂在墙壁上的十字架祈祷。我几乎做了我所能够做到的一切,但命运并没有因为我的竭尽全力而给予一点点的垂怜,他只是冷眼旁观着我的垂死挣扎,转身将我的悲剧豢养在这个世界上所有人的悲剧里。

托克耶的高烧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的傍晚,冬日颓丧的日光即将湮没在地平线之际,托克耶恢复了残余的意识。他睁开燃着血色的眼睛迷茫的望着我,高烧烧坏了他的大脑,他似乎已经完全忘却了我是他的谁,他只是用那一双无助而又痛苦的眼睛望着我,仿佛望着的虚空中的挥舞镰刀的死神,缓缓张开他干裂的唇。

“结……束……吧……”他用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乞求我,“快点……结束吧……”

“……托克耶!”我颤抖着声音连连呼唤托克耶的名字,用指尖蘸水润湿托克耶的嘴唇,继而又辗转流连的亲吻,我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不愿放开,“是我啊,托克耶,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我们在一起了这么久……从梵蒂冈一直来到佛罗伦萨……这些年里,你一直都在我的身边……我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也只想和你在一起……我们说好了的对不对……没有你的话,孤身一人的我到底该怎么办呢?所以……请你千万、千万不要离开我……”

如果可以有选择的立场,我希望一切的结局都是美好的,但是命运总是如此残酷,摧毁一切、毁灭一切。我的话说的越多就越加混乱、越是如鲠在喉,终于我的声音渐渐变成低声的啜泣,我狠狠咬着嘴唇,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滴落在托克耶的脸颊上。

似乎是感受到那一滴液体清凉的触感,托克耶露出微微舒缓的表情,他的眼神顺着眼泪的源头望向我痴缠的双眼,继而缓缓、缓缓的发出一声叹息。

那是面对死亡与终结的妥协与不甘,明知最后的结局无法改变却又不愿这样结束,面对心爱的人却再也无力拥抱,无法重新来过、也无法得到永远,心里只余下深深的愧悔与伤痛。

在那声令人心碎的叹息声中,意志的防线崩溃,我的泪水终于决堤。

托克耶在我的泣不成声中缓缓的闭上了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托克耶曾经同我构想过无数个美好的将来,不等将来到来,却终究还是死在了佛罗伦萨并不寒冷的冬天,只留下一沓无人问津的手稿和被他抛弃的、孤独的我。

托克耶的葬礼,我们并没有去教堂。因为我至今还无法忘记那个自杀的少女的被天堂拒之门外的事情,我不忍心有人在十字架下对他做出审判,审判他将死前遭受的那些在死后重新经历一遍。我只是将托克耶的尸体埋在河岸边芳草萋萋的荒地上,我一边用双手替托克耶掩土,一边唱着能够安魂的歌,但却并不是弥撒,而是托克耶写在我身体上的、那一首最美的情歌。如果是为了托克耶的话,我宁愿背弃我的信仰,如果托克耶注定无法升上天堂,那么就让地狱也不复存在。没有来生、没有轮回,我只相信此生此世、此时此刻,拥抱托克耶冰冷的尸体至少能索求最后一个亲吻,祈求神明来救赎他的灵魂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眼见着手里的一抔黄土渐渐覆盖了托克耶的身躯和面颊,我的声音已经不在哽咽,对于托克耶的死,我已经再也不感到伤心,或者说我生命的一部分已经随着托克耶的死去而枯萎了。我活着、却又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活着,我望着面前奔流汇入海洋的河流,它冲刷着河岸边托克耶墓冢旁的泥土,等到托克耶腐烂成泥土,他也会被河水冲刷、顺流而下,汇入大海,挣脱束缚着他的土地,获得无尽的自由。而我却截然相反,我被禁锢、被限制,成为托克耶遗落在人世间的一部分,继承着他的喜怒哀乐。我手中有他遗留的手稿,我知道我必须好好保存,直到它们重见天日的那天,所以我必须好好活下去,这也是我的命运之一,同样无可改变。

但就在那时,“想要好好活下去”,对我来说却变得困难。因为种种宿怨,逾越梵蒂冈的意志,由领主掀起的城邦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居民们不知道从哪里得来消息,说是南部城邦的联军将会北上围攻佛罗伦萨,联军重重包围之下,佛罗伦萨自然是毫无抵抗的能力,而长期的围困中饥荒、瘟疫也会随之而来,在上一场战争中,被围困的城邦的居民们几乎全部覆灭。为了保住性命,他们也顾不得留在这里的财产,越来越多的人背着包袱仓皇趁着夜色仓皇离开,等到某一天太阳升起,全城竟有三分之二的住所已经人去楼空。

居民越来越少,剧院的生意自然越来越惨淡,没有人愿意接受托克耶的曲谱,甚至是免费赠送,他们都不想要。“可是它们真的写的很好,试奏一下,你会发现的!”我在剧院门外央求了经理好几天,但是经理的面色很差,他甚至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想出理由拒绝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仆人提着硕大的皮箱,套上一辆整装待发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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