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水+洛神+和亲+式微+沾衣 作者:七世有幸【完结】(5)

2019-05-28  作者|标签:七世有幸

  ——他向他的情人伸出手,那姑娘为他割了腕;他向他的妻子伸出手,她为他下地狱。被他牵走的人,通通万劫不复。他自己呢?他现在又在哪里?  

  皇帝的唇角生出一丝惨淡的冷笑。   

  那是个祸患,害尽了家人与爱人,连自己都不放过。   

  他随他行军塞上,裹挟着雪子的烈风吹饱了他们的袖袍。年轻的侍卫身形挺拔,背负长弓,挽着缰绳的手指冻得开裂,微阖双眼享受着刀刃似的风霜。 

  皇帝被他近乎沉醉的表情牵绊了双眼,忽然下令:“吟首词来听听。”  

  身后传来被压抑的吃吃笑声。皇帝圈养了一个会作诗的玩具,军中如此传言。行军夜里龙帐寂寞,又怎么舍得放他上阵杀敌。  

  侍卫抬眼望向他,目光无悲无喜,仿佛依旧望着那时殿顶上无措的孩子。突然他伸手在虚空中行云流水地一挽,变戏法般摊开在皇帝面前,笑嘻嘻地吟道:“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  

  手心里沾着几粒正在融化的雪子。  

  皇帝的嘴角沉了下去。  

  “公子,舞跳得真好。”身后的汉子笑道,“有道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比女神娘娘还美呀。”  

  他是他们的上司,他们却唤他公子,昭然若揭地奚落着。皇帝的脸色又好看了起来。侍卫依旧是笑嘻嘻的,恍如未闻。  

  是夜龙帐里一片漆黑,身体交缠颠鸾倒凤,皇帝疯狂地吻着对方,像要将他拆吃入腹。  

  “让我死在战场上,可好?”侍卫在他耳边慵懒地问,“被万箭穿心,或是大卸八块,你就带着半片甲胄回去,交给我父亲……”  

  “你敢。”皇帝恶狠狠地说。 

  侍卫轻笑,身体即将被撕裂,他更用力地环紧皇帝:“我会为你去死的,陛下。”  

  “你就算死了,也是为了你自己!”  

  侍卫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声回荡过寂静的营地,穿过不眠之人揶揄的耳朵,掠过古来将士埋骨的万里荒土,直传入苍穹间。  

  皇帝在清晨掀开帐门,侍卫正守在门口,负手迎风卓然而立。明明是标准的站岗姿态,由他做出来就莫名地扎眼。  

  “在看什么?” 皇帝问。  

  侍卫没有回身,但皇帝早已习惯容忍他。侍卫只是偏了偏头:“洛水,该是个风华绝代的地方吧。”   

  “既然有洛神居住,自然是天下无双。”皇帝不甚认真地回答。   

  “真想去看看啊……”他浅叹。皇帝看着他的背影,皇帝一生都看不到多少人的背影:“想看就去吧。”   

  侍卫摇头,缓和的风拂乱了他的几绺发丝,而双眼比风更难捉摸:“少了子建,那个洛水再也看不见了。回不去的!”他无声地笑。皇帝转开了目光。   

  ……说得多么好,皇帝想。少了子建不成洛水,那么他离去时又是否想过,这偌大的皇宫少了他会变为何等情状。   

  他最终也没能战死。他被困顿在朝堂之上,宫墙之内,一日又一日地活着——但也只是活着而已。建功立业、加官进爵,听上去都像是遥远的故事。功名对他失去了吸引力,利禄当然从未入过他的眼。他每天都想着离职,就此一去不回。当然也有挽住他的东西:父亲,朋友,名士的生活,也许还有——   

  还有我吧,皇帝默默地想。尽管那一缕牵绊太微薄,如同衣角的蛛丝,挥手便能拂落。有时皇帝会认真思索,他到底在乎什么呢?  

  可他什么也不在乎。少年时胸中的那一蓬火苗熄灭之后,所有的才学与能力都被他无可无不可地挥霍。他不在乎身后,也不在乎自己会留下些什么。他只顾不经雕琢的追求、不为所动的理想、不善妥协的执著和不计代价的前行。他想看洛神起舞的洛水,他还想看只有嫦娥才甘愿长居的月宫,还想听绝传的广陵散,还想寻这花花世界上早已销声匿迹的,古书里才会津津乐道的绝色红颜。   

  他是个疯子,拼命挣脱人间的囹圄,而后不留挂念地陨落。他连爱一个人的兴趣都阑珊——无论有多少人为他疯魔!   

  青丝绞断了春花秋月的雍容,一如蛾翼催去琼楼玉宇。  

  皇帝生辰,百僚宴饮。侍卫镇守殿外,无法觐见圣颜。皇帝独自坐在高高的席上,身边宫女一轮轮地斟酒,堂下有美人载歌载舞,个个化着娇俏的新妆。皇帝微醺地瞧着美人的柳腰,心中想的却是回去之后要叫他的侍卫也跳上一曲。  

  他果然一回寝宫便宣了侍卫,却得到回禀,说侍卫当班时着了风寒,正在自家静养。  

  皇帝被泼了一盆冷水,只觉得兴味索然。也懒得去计较真假,着人随便赐了些补药,就翻身睡下了。  

  侍卫第二天没有出现,第三天也没有。  

  皇帝没来由地心神不宁无法入睡,起身出门,挥退了侍卫独自散步。夜凉如水,脚步在冥冥中受到指引,转过暗影重重的廊角,经过迂回曲折的池桥,道路七拐八弯,迷失了所向。  

  那究竟是哪儿呢?仿佛自确知的地点延伸而出的未知之路,只为千年里的一度相见。   

  这里……这里是彼端的彼端,梦境中的梦境。  

  万般喧乱归于沉寂,我又看见你。  

  洛水之滨,千年的寒雾莽莽聚散,死生之兴,弹指间忘记了来路与归途。  

  有光,一线光芒泻下y-ins-hi的天宇,引领足迹步入歧途。  

  月正明,水正深,影正乱,舞正急。   

  三千青丝未挽,如巫山之云翻覆无常,卷起了太古的罡风。麻衣如雪阑珊,瘦削的剪影洇开墨色之上的莲花。凌波微步,罗袜生尘,似乎此生此世惟一的意义,只余这一场绝舞。  

  血液加速了流转,心跳变得骤痛。周身百骸为之颤栗,几近失去知觉。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恍然又是那时的眼神,如此冷酷,冷得几欲乘风归去;又如此热切,焚尽了翻腾的盛大花香。光y-in逆流,他的心底回荡起鼓声,声声如撞,激起年代久远的回响,眼前的舞者的每一步腾挪都踏在了鼓面上。   

  怒放的身姿栩栩然如登仙。万般喧乱复由眼前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既然有洛神居住,当是天下无双。”   

  天下无双!   

  皇帝怆然回身。曹子建无法直视那倾城的容姿,只能逃离攫住他心神的地方。他是撞见神迹的擅入者,终将归乎东路。重重烟水消散,梦境收敛前的最后一瞬,他记起对方说:“少了子建,那个洛水再也看不见了……回不去的!”  

  因为洛神,也只为那个男子降临于世,舞动一次啊。  

  皇帝惊坐而起,天际刚刚泛白。他近乎仓皇地摆驾出宫,赶往侍卫府上。  

  那手接星辰的少年,只剩一副奄奄一息的躯壳。他迅速地衰弱,药石罔治。皇帝站在病榻前看着他,只觉得想笑。  

  他最终用这种方式摆脱了自己。  

  侍卫还清醒着,睁开眼对他笑了笑:“让我走吧。”   

  “为什么?”皇帝还记得对方曾用何其相似的口气,笃定地对他说:“跟我走吧。”转眼间幻觉般的幸福已无迹可寻,仿佛从未存在过。   

  “为什么?”他重复道,侧过头笑了,“陛下还不明白么?”   

  ——因为他宁可摔死也要挣脱;因为他厌倦了这一切;因为他生来就是要一往无前的,他生来便向往一条绝路。至于后悔,也许要待黄泉路上才会回望!   

  他是如此爱这个世界,他是如此恨这个世界,正如他对他的情感,激烈到不可理喻。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那我呢?”皇帝问。难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对于他都只是飞逝而过的风景?那么自己是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还是透明的空气?若他早就决定了抛弃,当初又凭什么强势地侵入和靠近!   

  “陛下万岁。”侍卫微笑着流下泪来,“陛下已经登上了巅峰,再不需要任何人。”  

  皇帝愤怒地拎起他的衣领:“朕还欠你一首歌!”   

  ——殿顶之上,星辉见证下,小皇帝羞红了脸:“……我不会唱歌……”美少年含笑拍她的肩:“那么先欠着!”他是要人们欠下他一笔债,以便让人记住他,再残忍地抽身而走么? 

  “朕不屑于欠人!”他只想一笔勾销。他开口: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你知道越人歌是谁写的?”多年后的皇帝喜欢发问。   

  是越国的船家女,唱给同舟的王子……羞涩的船女爱慕王子却不敢开口,于是以歌抒怀……“错!是越国的船夫!”  

  ——他爱上了乘船的异国王子,卑微的爱慕无从启齿,只有苍凉的歌声随江逝去。不伦之爱,换来的只能是剜骨的剧痛。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侍卫在歌声中潜然泪下,泪水冲走了愧疚,再惨烈的情感都会被冲淡。  

  俯身向前,狠狠欺下他的唇,皇帝暴戾而苦涩的吻代替了言语。侍卫窒息地闭目,泪水势不可挡地滑落,他颤栗的冰冷的唇,成了他最后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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