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卦 作者:斜二杠【完结】(3)

2019-05-27  作者|标签:斜二杠 前世今生

  他邀约对方来火堆同坐取暖为虚,想凭此看清他双目,判断他眼里是否有火影来确定他身份为实。

  那公子听到他的邀请后表情似笑非笑,“在下白启城白垣,数日前携仆从出门游历,昨日在风沙中与同行者失散,狼狈之中来到此庙,谁知这风暴只嚣不息,我几乎是被围困在了这破庙里。今夜有缘,先生上门,一解我孤寂无伴的苦闷,又请我同坐火边,白某不甚感激。我这有些许干粮与水,便请先生与我共用。”

  语毕,白垣便转身从神案后掏出一个黄布包裹,然而松月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拿来包裹粮水的是一件残破不堪的锦衣,款式与白垣身上所穿的这件相似。

  白垣见他目光晦暗,失笑道:“在风沙中弄脏了衣物,刚好随身又携了件换洗的,便换上了,倒不是我奢侈败家到拿银线服当布裹。”

  谈笑间,白垣一低头,双瞳里潋滟着烈烈火光。

  松月闻言一笑,心想自己真是妖魔鬼怪见多了,难得见了个货真价实的大活人反倒反应不过来,一时间魔怔得都摸不着北了。

  他刚刚发现这小公子的足靴上的沙土痕迹深刻,看得出的确是在尘暴中行走过的人,而且他现在似乎放开了些,甚至还和他说笑,接触下来,松月发现也并非面上看起来的那样不近人情,而且他如此一自嘲,反而生出了少年独有的洒脱不羁。

  松月心里暗骂自己又犯了着相的浑。

  两人意气相投,顷刻间已相谈甚欢。

  白垣虽出身豪门,一言一行却无半分纨绔子弟的凌然自傲,年纪虽轻却见识不短,遇人遇物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戈壁上的尘暴凶险无比,昨日的那场更是来势汹汹,卷土嚣石,拳头大的石块八方来袭,凡胎r_ou_体与之相击无异于以卵击石。松月昨日所经之处恰好有两座巨石相连耸立,他就站在两石之间,将包裹背在身后,面朝巨石,形如鹌鹑地在那小旮旯躲了半天,等风势小了才敢继续前进。而白垣遇到尘暴时恰好遇到这件蔽身的神庙,幸运躲过一劫,但那些与他失散了的仆从,恐是凶多吉少了。

  这小公子细皮嫩r_ou_的,一看就没怎么经历生活的风霜,不知这一天半他是怎么过来。而这雨停之后,他也将继续赶路,届时白垣又是一人。松月看着那公子细腻如瓷,只有右手那笔的几只手指上有点点薄茧的双手,心想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也不知这主儿是如何打算今后的行程的。

  “白垣,雨歇天明之后,你如何打算。你那些随从怕已是凶多吉少,干坐在破庙里也不是个办法,不如和我一起结伴而行,待到人市密集之处再分别,你看可好?”

  松月诚心建议道,他倒并非古道热肠,而是这孩子和他投缘,着实讨他欢喜,不免地他就想多关照他一些。

  白垣闻言沉默了会儿,眼帘低垂,一阵不知哪来的妖风乍起,火势突猛,火舌蹿上舔着他的指尖,他却不知疼痛似的,倒是松月眼明手快替他把手从火中拿走。

  刚一触及他的双手,松月蹙起眉头,惊疑不定地看着这犹如病秧子苍白瘦弱的公子哥。

  白垣的双手冰冷渗人,不过夜里风冷,如此也不奇怪,然而最令松月惊奇地是——他那看似细腻娇嫩的双手掌内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茧,没有个八年十年怕是练不出来这种程度。而且他劲力内含,柔若无骨的双手下意识一挣扎,松月就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是被石木奉狠狠砸中了一样,闷闷一响,虽未伤及骨r_ou_,但那滋味也足够销魂。

  松月干笑一声,心想这到底是哪路的人物。

  白垣意识到自己失手伤人,连忙赔罪,随后拾回之前中断的话题,带着歉意浅笑着摇了摇头。

  “谢谢先生好意,但我在等一个人,等到他了我才能安心离开。”

  “你所等的人可在那群仆从之中?”松月问。

  “不是,他不是仆从。”白垣下意识否定道,“不过他的确是与我失散了的,我怕我离开了这里,等他赶到这里看不到我,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松月听了这话觉得有点奇怪,只觉得他等的那个人对他而言应该很重要,只是他好奇:“你又如何能保证他一定会来到这里?”

  “我给他留了信号,他看到会来找我。”

  松月懵懂地点了点头,心想什么信号能在这又是狂风大沙又是倾盆大雨下安然保存,不过想起白垣波谲云诡的身份和背景,他又只好见识短浅地闭了嘴。

  白垣拾起一根柴棍拢了火堆,柴火噼啪作响,火星四溅。他抬头碰了碰烛台架子上被松月换下来烤干的s-hi衣服,感觉到衣料已经干燥了,于是示意松月可以将它取下来了。

  松月拿起衣服往身上一罩,感觉火的余温丝丝缕缕包围着他,温暖得很,舒适得很。

  穿好衣服后,他又再度盘腿坐下,掏出之前被他护在怀里,犹如传家宝似金贵的东西。

  麻布一打开,显出里面物件的真面目——里面居然只是五个烤馕和一个水袋。

  不过民以食为天,这也是可以理解的。

  “好险好险,没泡到雨水。”松月拿起一块烤馕,一分为二,一半递给了白垣,白垣接过那烤馕,只是愣愣不语。

  他手上的那块足足是松月的两倍之多,他咽了咽口水,看着松月手里那小半块儿,心情十分复杂。

  “这是我在上个镇子那儿,从最好的厨娘那儿收到的谢礼。我替她算了一卦,算出他儿子此次参军会有奇遇,一往直前,必能有所成就。结果三日后,他儿子奋勇当先诛杀敌军首领的英勇事迹就传遍了整个小镇,他儿子荣升百夫长,在我驻足该地的小半个月里,他平步青云,荣升三级。厨娘乐得合不拢嘴,直说我是真‘赛半仙’,每日都到我的摊位前给我送些吃食,临走前又给送了六个烤馕。我见她待人真诚热情,心生不忍,于是暗示她她儿子近日需要掩饰锋芒,否则恐有飞来横祸,轻则降级被革职,重则身首异处、马革裹尸。我也不知道那大娘听进去了没有,反正我是冒着大不韪给她泄了天机,也算报答了她对我几日款待之情。这馕有点干,你要喝点水吗?”

  松月举起水囊在白垣面前摇了摇,白垣握住了他骨节显眼的手腕,随后轻轻一推,松月手上的水囊就那么被掉了头,转向了自己。

  松月被那手的冰冷蛰了一下,狠狠一激灵。

  “我这里有水,多谢先生好意了。”白垣打开自己的水囊,就着水吃着那沙土气息浓重的馕,有种自己在吃泥的错觉。“我这里还有烧饼,原先准备的是多人份的,如今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多我一个人吃不完,背负着只是负担。先生若是不嫌弃,我分享与你一些可好?”

  白垣拿出了自己的烧饼,松月几乎是两眼放光,丝毫不做作推辞,立马就接受了。

  哪怕最好的厨娘做出的馕,只要他吃不惯,就只能是刮嗓子的利器——哪有从小啃到大的街边烧饼令人欢欣神往,光是闻着那味儿肚里的馋虫就都躁动起来。

  松月咬了一口烧饼,心里泛起一种陌生的情绪,温柔得不像话,叫他几乎被这口饼香得掉出眼泪来,说来怪没骨气的。

  这手艺的烧饼,味道有些熟悉,让他想起了自己随师父江湖流浪的那几年,那时师父每天都会拿出两文钱给他买一张烧饼,而他只是默默看着自己吃得不亦乐乎。

  然而,这份温情与师父的关心爱护又有不同,他似乎在更早之前就产生过这种情绪,却是想不起来了。

  “这饼,味道很好。我师父曾经就经常给我买烧饼吃,现在这么一吃还有点怪想他老人家的。”松月说。

  “看得出来先生很是崇敬他,令师父一定是位贤师。”

  “的确。不过,家师前年已羽化登仙。他去世之后我就没怎么想起他了,不过他待我的确是实打实地好。”

  白垣眼睛微微睁大,显得懵懂且纯真,似乎对他讲述的内容很感兴趣。白垣于是继续道:

  “我师父他x_ing情随和、待人款手,初次见我时也不嫌弃我脏乱,反而还给了我吃的。我其实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在市井流浪,自然而然就长成了一个以乞讨为生的小乞丐,大概是我长相清秀一点,身子又瘦小了那么一点,看起来是个好买卖的主,明里暗里都叫人贩子买了几次。我人虽小但脑袋机灵,总有方法逃得出来,但最后一次,我没能逃出来,幸好师父路见不平,从歹人手中将我解救。他还我自由,我不愿继续当个乞儿就主动随了他,去南北闯荡,后来他问我愿不愿意入他门下。我想,他对我有恩,对我又好得没话讲,于是点点头就答应。不过我家师父人好是好,就是爱心泛滥过头了,时常路见不平一声吼,有好几次我们都差点将自己搭进去了,身上的银两也因救济他人而所剩无几,日子捉襟见肘,常常是睁眼囹圄、闭眼荒郊。第一次把钱花完时,师父不慌不忙,最后大手一挥,决定带我山南水北地去游历一番,美名其曰阅遍人间悲欢离合、明心智以脱俗相。不过众生相哪能是那么容易看透的,人生在世修行一生,大多数人连自己都很难看明白……不过,我俩经常被人当作大小两个神棍,常常是连摊子带人一起给人丢出去的,有时要是本着良心说些不好的大实话,往往会遭到四处喊打,日子一长,我们就练就了Cao上飞的脚上绝学。”

  听到这里,白垣忍不住笑了笑。

  “他最后几年的身体依然健朗,那夜我们路过一个江南小镇,遇上佳节,夜灯流河。我们在闹市之中支了个摊,逢人便说上些祝佳人花好月圆、孝子阖家安康的吉祥话。当晚我们收获颇丰,师父照例将富余的钱财分予了沿街乞讨的乞丐,随后将余下的钱拿起订了两间房间,叫了一桌酒席与我共进。或许在那时他就明白自己大限将至,于是格外地畅怀放纵。那一夜他与我讲了许多,可我喝得满脑浆糊,他老人家宝贵的人生经验我左耳进右耳出,往往后半句没听完就完了下一句。他那些遗言里,我有句话记得很深刻——凡人总说,人死如灯灭,而我师父说,人死了就万古长青了——我觉得这句话挺有禅意的,就记下来慢慢琢磨,后来觉得还真是这么一回事。那之后的次日,我再进他屋时,他已仙逝,面色平和,和衣躺在床上,面色祥和,看得出来走得很安详。半生无病无灾,常年游山玩水,偶尔还能匀得出钱救济穷苦,我师父的晚年过得也算快活。他走了之后,我把他那些宗法典籍,看得懂的都留下来慢慢琢磨,看不懂的就典当了,换成碎银分给了街边乞丐,他应当也乐得我这么做。我师父年轻时也是个名门正派的青年才俊,不过后来他为了个漂亮寡妇大逆不道地叛出了师门,寡妇最后嫁给了肚里能撑船的县官,我师傅黯然神伤流落天涯,最终成了个‘赛半仙’算命先生。我和师父学习易学,虽然脑袋愚笨,只是略懂些皮毛,但好歹是大宗之学,我虽然只学了点边角,但占卜这一支还算精通,平日里给人看相占吉凶还算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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