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无声 作者:moranshi【完结】(18)

2019-05-27  作者|标签:moranshi

  御医诊脉之后,开了些治疗胃气郁滞、失于和降的方子,直说无甚大碍请皇上一定放宽心。其实御医心里明镜一般,皇上自幼体弱,气血两虚,西狩之行车马劳顿,暑热痱毒入侵,入冬后又受恶寒,再加上一贯心情压抑,极少膳食睡眠,多年服用各种药物也是对身体的极大损耗,怕是作下病根,再难治愈了。

  转过年,便是辛丑了。中国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一人赔了洋人一两银子。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慈禧终于决定回家。回紫禁城去。

  返京途中她终于意识到留着祸首端王的儿子做储君实在不妥,于是发出懿旨“撤去大阿哥名号”,命溥儁立即出宫。

  y-in历十一月的某一天,两宫銮驾自保定乘火车回到了京城。

  第二日,慈禧便发布懿旨,珍妃因上年京师之变,仓促之中扈从不及,即于宫内殉难,节烈可嘉。加恩著追赠贵妃位号,以示褒恤。

  打捞珍妃尸身的时候,光绪并没有在场,只跟下人要来了她生前在北三所的帐子,挂在涵元殿里,终日里什么都不做,只呆呆地望着那顶帐子出神。

  清明前的一个傍晚,下着雨,光绪用完寥寥晚膳,贴身的老太监给撑了伞跟着,在海子边缓缓散步。

  忽听得身后有人道:“下去吧。”

  转身看去,竟是兰琴。

  光绪一愣。

  兰琴见光绪竟也不跪,自己倾着伞,直等那老监已走远了,才道:“珍主子,是被我推到井里去的。”

  光绪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珍妃,是被我推到井里去的。万岁爷没有听错。”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情一点。

  光绪倒抽一口冷气,眯起双眼,仿佛这样才能将兰琴看得更清楚些。

  丢开伞,扬起右脚将兰琴踹跌在地,死死盯着他的双眼,“给朕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兰琴平静地望着他,只手撑起半个身子,掸了掸被雨水粘在蟒袍上的柳叶,牵了牵嘴角笑道:“不用找什么理由——因为你杀不了我。”

  他居然称他为“你”。——如果爱已经救不了他,那就让恨来。

  光绪哈地一声也笑了,眼神里似要冒出火来,双手上前就薅住兰琴蟒袍的前襟,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他往海子里面拖。

  兰琴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身份一样,竟然就这样跟光绪扭打起来,都急红了眼,险些双双落于水中——光绪略一踟蹰,兰琴借机反手一把将光绪双手扣在胸前,一个翻身竟将他压在了身下。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的了。

  “你怎么敢!”光绪一惊,却怎么也挣不脱。

  “我怎么不敢!”兰琴喘着粗气,手上的力道丝毫没有减弱。

  “放开朕!”光绪哪里受过这般,怒声道。“你欺君罔上!”

  “我是欺君了!可你又当的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啊!”最最刺痛他的话,就这样冲口而出了。

  光绪想要反驳,张开嘴,却一个字都吐露不出了。良久,他放弃了抵抗般,低声呢喃道:“是……这么多年……朕当的是个什么样的皇帝啊……朕宁愿自己是别的什么人,只要不做这个皇帝让朕做什么都可以……可为什么……偏偏是我……”

  兰琴心痛到无法呼吸。

  “看着我,”触碰着他冰凉的手,兰琴以从未有过的强硬语气道,“你看着我!所以后半生就这样了吗?就甘愿这样任人摆布一辈子了吗?你的那些,那些拼命想要实现的东西就都不要了吗?”

  “……”光绪眼中好像有迟疑一闪而过,又迅速黯淡下去。

  即便是从幼小时期就失去了父母的陪伴,即便是婚姻无法自主,他依然对周围的人与物抱有爱仁之心。曾经,曾经,即便是在最最黑暗的日子里,他那看似冰冷的外表下都涌动着太阳般耀眼的火焰,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都在持之以恒地前行。可如今……

  空有一腔抱负,甲午败了、戊戌败了、庚子也败了。若水三千,终是负了这一瓢饮。

  “……不想要了……拥有过的,都……失去了……”气息紊乱地倾诉着、因过度激动而噙满了泪。家国之难,母子之情,主仆之谊——眼前这曾十年来朝夕相对、曾舍身为自己挡下那一刀的人,也都不过是个骗局。终死心般地闭上了眼,“连你也……”眼泪瞬间滑落。

  兰琴再也无法忍耐似的,伸手捂住他颤抖的嘴,打断道:“珍主子若在天有灵……如何心安……”忍耐着咬紧了嘴唇,似是要渗出血来。“别放弃啊……别这么轻易就……”

  光绪像是忽然被什么震慑住了似的,呆呆地看着兰琴。

  小兰子。

  “你是……你是来……”被捂住的双唇模糊了言语。滚烫的,大颗大颗的泪滴,掉下来,滑落到兰琴的手上。

  仅存的一丝理智都要被疯狂侵蚀殆尽了,兰琴用尽全部的力量撑住自己,缩回了手。生生将心房里的野兽埋葬,兰琴闭上了双眼。

  “万岁爷……”

  光绪摒住呼吸,一动也不动。

  求求你……撑下去……。

  忍著痛苦,生生把已经冲到唇边的话咽下。只是静静地,階越地,俯视着他。

  是了,这便是最后的最后了。

  將涌上來的感情用决绝的刀刃全部斩断。深深凝视着所爱之人,兰琴重新带起冷酷的面具。

  “撑下去的话,到那一天,你就可以杀我了……”

  像是给自己判了死刑般的。

  “用属于你自己的权力……杀了我。”

  光绪胸口一紧。为何。连为何都无法思考了。心乱如麻。或者,是心如刀绞。

  兰琴把給自己的判决融进让人心碎的微笑里。起身下马蹄袖,双膝跪了,叩首在雨霖铃的南海之畔。

  眼泪划过脸颊。

  然后迈开步伐。

  至终都沒有回头。

  两宫回銮后的次月,太后懿旨著兰琴革职出宫,永不续用。

  兰琴明了,若留自己在身边,珍妃的坎儿她心里过不去。

  临行前,慈禧叫他到身边独对。

  小兰子,我对你怎么样啊。

  老佛爷对奴才,那是菩萨对众生的心……再慈悲不过了。

  那你心底里头,又是怎么看我的呢。

  老佛爷……奴才我,这大半辈子,都是您宫里的小兰子。

  慈禧笑了。我明白你的忠心。可我不能留你了。

  放得下这空荡的紫禁城,却放不下这城里魂牵梦萦的人。

  后半辈子,只作他一个人的兰琴。

  

第8章 尾声

  民国十七年的冬天。

  天儿太冷,什刹海银锭桥上行人不似往常多,卖冰糖葫芦和盆儿糕的小贩都早早地收了摊。卖报报童声音机械地喊着“大公报号外……张学良宣布东北易帜啦!张少帅易帜啦……大公报号外……”倒也不见谁来买。

  桥头有位代写书信的先生,约莫耳顺年纪,头发已花白。

  举止斯文,文字流畅。待人尤为和善。遇穷苦人还会将代笔费用免去。

  总有人说,他是前清的宫里人,是见过皇上娘娘的。每每有人问起,他总是摆摆手,笑着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他确是不知道。那个人生命的最后几载,到底发生了什么。

  兰琴不知道,如同行尸走r_ou_的过活,不过都是光绪做给别人看的,虽然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病痛,但他的内心没有一刻不在坚守,那层冰面下涌动的火焰依然还在,血脉中的热度持续了他的一生……

  兰琴不知道,在会见外国公使夫人的宴会上,光绪居然会会情不自禁的抱起一个五岁的美国小女孩,并不停的亲吻她玫瑰花一样的小脸蛋,并在整个游园的过程里一直跟随着她。他是多么期盼能成为一名父亲,尽管他这一生都不可能有孩子了……

  兰琴不知道,日俄战争爆发时慈禧借光绪之口宣布中立,将大清的龙兴之地划为战区时,在慈禧的歌舞宴会上,画家卡尔女士发现,惟光绪一人,总无笑容。有一次,她拣到一团皇上扔下的废纸,打开来居然看到一幅日俄交战地图……

  兰琴不知道,光绪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冷若冰霜。他也曾和静芬在瀛台渡过过一段养蚕采桑的温情日子……

  兰琴不知道,就在光绪走到生命尽头的几个月前,他向内务府索要的购书纪录中,朱笔所列的书目40余种,仍是关乎立宪方面的新书籍:《孟德斯鸠法意》、《行政法泛论》、《日本预备立宪》、《国债论》、《□□研究书》、《万国国力比较》、《日俄战纪》、《各国□□大纲》、《英国□□论》、《万国舆图》……

  兰琴不知道,光绪其实什么都知道。

  他甚至知道自己对他的那份不能言说的感情。可他并没有鄙夷或是唾弃,而是选择默默包容——他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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