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7)

2019-05-20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但此刻四下无人,他竟忽然想试一试。

  试一试,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总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嘲笑……他站起来往前走了几步,见中间的箭筒里还有四支箭,先是拿起一只看了一看,然后又放下,随后到旁边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张弓,用力拉开弓弦。

  他拉得费力,也看不准靶心,眼睛看的是一头,手却不知道向着哪里,再换一换,又好像不对了。但他不能不断去调,因为一直拉着弓弦便已经很费力,何况身后那几个侍女似乎在看着他,那些窃窃私语听来总像吃吃窃笑,令他生出一种自己像某朝新婚便沦为笑料的驸马一样不小心吃光茅房里塞鼻干枣的错觉,在寒冬腊月里仿佛活生生要出汗。

  舒澜的手一松,那支箭便窜了出去。他紧盯着它,虽然知道离谱,心里却总还有一丝期待,直到眼看着那箭直接脱了靶扎到了旁边的靶子上,才懊丧地叹了一声。他把手放在箭筒里的第二支箭上,发了一会呆才抽出来又一次张弓搭箭,摆弄了一会又忽然泄气。他想索x_ing随便s_h_è 出去便算了事,又有些不甘心的意思,最终还是勉勉强强地对准了靶心。

  “你这样,是s_h_è 不中的。”

  舒澜正要松手,便被一个人捉住了没动。那人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句,他听了这声音,热血轰隆一下从涌上了头。

  崔道之官服上跟平时一样染了尚书台惯焚的苏合香,这会大概是喝了几杯,那香气里还裹了淡薄的酒气,但并不让舒澜反感。舒澜此刻整个人从身后被抱住,就好像从外到内所有接触的地方都被虫蚁蛰过一样烧灼起来,从指尖一路烧到心口。他不确定自己面上是否已经一篇绯红,因此不敢回头叫崔道之看见,只是僵硬着身子任凭摆弄。

  “这要练习的,”崔道之的声音被酒浸得软了,在他耳边飘着,“第一次这样已经很好了……看你是不会,怎么忽然想起要弄这个?”

  “只是一时兴起。”舒澜的答话没说完,“令君从不做这种游戏,却没想到——”

  “s_h_è 靶子是最乏味的,有什么好玩?我之前在军中也有十多年了,可惜十几年也没练成什么神s_h_è 手,往后有机会叫你看杨将军箭无虚发……”崔道之说到此处停顿了一下,眨眨眼又补了半句,“你自己瞄准,我喝了不少,这会头晕得很。”

  他这话有几分撒娇的意味,怕是真的饮得多了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舒澜有些委屈,自己当真对准了方向之后,还不是要被崔道之一分一分调过去?而且在他正要调回来之前,崔道之就握着他手松开了弓弦。

  舒澜睁大眼盯着那支离弦的箭,在寂静的晴雪夜里,在杯空人散的厅堂中央,第一次听到嗖然破空之声。他本来已经做好了仍然脱靶的准备,却意外地望见那特制的箭头稳稳扎向红心,尾端的白羽在灯烛的辉光中静悄悄颤动了两下。

  “……中了!”

  舒澜有些雀跃着小声说道。

  “我还不至于脱靶,中了有什么新鲜……”

  崔道之扑哧笑了,右手拿着弓在身后坐下,左手揉着眉心闭上眼睛,露出些不屑一顾的模样,脸上泛起淡淡绯红,似乎当真醉了六七分。舒澜低头瞧着他,只觉得心里一阵发软,便也蹲下身凑近前,低声答道:“不是中了靶子,是中了红心。”

  “我不信,你自己到前头去看看。”

  崔道之全然不讲道理也不为所动,舒澜只好问道:“如果是真的呢?”

  “是的话……那小舒侍郎运气真好,可以拔出来拿去,给来年当个吉兆。”

  崔道之的声音里仍然带着那晶亮的笑意,睁眼看了舒澜片刻。舒澜觉得他这句玩笑有些道理,竟当真往靶子那头走去。他站在那边,看到那只羽箭果然是扎在靶子中央,刚要伸手,就听屋子里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隔了这么些年,崔令君再作冯妇,没想到却是为了哄小郎君游戏。”

第七章 翻道玉人心事懒

  崔道之听了那句话,刚刚闭上的眼睛又重新睁开,撑着身子从垫子上坐起来:“要不怎么着,我不敢跟杨将军比箭法,总不能去哄你啊。”

  “去去去,你喝了什么,话都开始胡说了。”

  杨璞皱眉走过来在旁边站定,然后对着靶子那边眯起眼睛。舒澜远远望着这边躬身行礼之后并没走过来,崔道之遥遥看了他一眼之后站直了,低声含糊着笑:“我喝的是将军府上的酒,就算失心疯了,也得问是将军你给我喝的什么。”

  杨璞闻言嘿然一笑,信手抽了一支箭拈在手里。他拿着弓,也不着急做什么,就只管摩挲那上面的花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片刻后忽将眼神往舒澜那边看去,问道:“这便是你搜罗来搜罗去,改革时属意的新人?”

  崔道之也不避讳,就那么站着点点头,自己也摸过那最后一支白羽箭搭在弓上。

  “这人有二十五么?这样年轻……”杨璞拨了拨弦,震荡出铮然两声。

  “杨将军当年一战成名的时候,不也一样没有二十五。”崔道之答话。

  “崔令君这是拿他来比我了?”杨璞原本懒散,这样一听忽然绷直了身子,拿着手里的东西对着前头的靶子张弓搭箭。

  “某不敢这样比拟。”崔道之摇头,“但也很难得。”

  “肯让你当靶子用,确实是难得的傻气。”杨璞将箭对准靶心却没s_h_è 出去,偏过头来瞧崔道之,轻嗤了一声,“新政这种事情……他知道他自己在做什么?你呢?你又许给他什么?”

  “是难得的干净。”崔道之对杨璞的轻视不以为意,只轻声纠正道,然后瞧着他那支箭转了话题,“我哪有什么可许的——常听人说杨将军s_h_è 箭的时候容范闲雅,不知道今日肯不肯给我一观?”

  “你又不是没看过。”杨璞其实也半醉,说出话来早没了平时那种做出来的样子。但说归说,他还是好好地搭上白羽箭,缓缓拉满了弓,屏住呼吸眯起眼睛,松手放箭。崔道之正盯着他看,刚要说一声好,笑容便僵在了脸上。

  那支白羽箭并没有向着杨璞对着的靶心飞,而是径直朝向了还站在那边的舒澜。崔道之那一点醉意立时全都消了,手里那最后一支箭追着杨璞的便s_h_è 了出去。但杨璞是百步穿杨的神s_h_è ,崔道之从来就不曾敌过他,遑论此时,那第二支箭虽然快,终究是以毫厘之差没有s_h_è 中,只能追在第一支后头。

  崔道之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往那面看去,却见舒澜不躲不闪地望着这支箭,微微抬起眼神敛袖站好,竟是一动也没动。杨璞的第一支箭到了,但并没有s_h_è 中舒澜,而是擦着他耳畔飞过,直直钉在了靶子左边廊柱上。那廊柱上原本用丝绦系着一块桃符,杨璞一箭过去正中丝绦,那块旧木板啪嗒一声落地,在静夜里敲出一声钝响。

  崔道之在这电光火石中间倒抽一口冷气。杨璞这第一支箭自有他的准头,他若只是想试试舒澜的x_ing情,要s_h_è 丝绦便绝不会s_h_è 中那少年,可自己那追过去的第二支箭无异于画蛇添足,一旦有了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掐着掌心,立在那里死死盯着舒澜,这分明只是片刻之间的事情,却恍惚长得如同三秋三月。舒澜好好地在那头等着,箭也追着到了左边,却比杨璞的要低些,几乎要s_h_è 中舒澜肩头,但他此时往旁边躲了一寸,堪堪避过了。崔道之见那支箭好好地扎在丝绦下头,方才松了一口气,听到杨璞在边上说话:“那桃符本来该换了,我帮个忙,没想到崔令君也要凑热闹。”

  崔道之醒过神来,没答这句话,只是回身去坐下,摸出手帕擦掉掌心掐出来的血。舒澜竟还没忘了自己走过去的初衷,费了不少功夫才拔下之前s_h_è 中靶心的那支箭,从那边步履端正地换换走过来。他走得很慢,有些犹疑似的,而杨璞在旁边目光锐利地盯着崔道之,冷不丁地说道:“崔令君,你失方寸了。”

  崔道之移过眼神看了他一眼。

  “崔令君从前独守孤城的时候,做事也这样鲁莽吗?”杨璞的声音放得低,他蹲下身子,那语气里的玩味便缠上崔道之还有些后怕的心头,“你夤夜宣诏的时候,拿着禁军兵符的手也会抖么?”

  崔道之没答,露出一种干卿何事的神情,过了一会才不置可否地淡漠出声:“那大概是我老了,不愿意经这些事了。”

  他抬头,舒澜终于停下脚步好端端地站在面前,他定定看着那脸色还有些苍白的少年人,一时没说话,觉出自己心跳得厉害又毫无章法,竟当真是怕了。这应该是一趟完美的游戏,现在试探结束,舒澜足够镇静也足够聪明,配得上和杨璞一起被写进文人笔记里去,崔道之现在应当跟身边的杨璞一起笑,说些赞美或者什么,总归不能是沉默……

  他把拈住手帕时还在略微颤抖的指尖和沾了血的手帕一起收回袖子里去,做出为难的神情来笑了一笑:“还怕你伤在脸上破了相,向来尚书郎都是要容貌端正的——”

  于是舒澜也跟着做出一个笑,应对了几句跟着崔道之别过杨璞走出门。

  杨璞在身后道了别,舒澜也跟崔镇说了拜谢云云。寒暄的话场面上的话说了太多,看看也就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然后舒澜跟在后头,崔道之在前头,两个人就那么静悄悄出了将军府。今夜里没有宵禁,往远处看的时候星星点点的尽是这京城里的红尘灯火,又因为天上还在下雪,街面上盖了一层白,踩上去咯吱咯吱的一片细碎声响,映得山河万里都好像是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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