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雪过前殿 作者:徐十五娘【完结】(16)

2019-05-20  作者|标签:徐十五娘

  他忙着要说话,那一碗药饮得太急,还没说完便抑制不住地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气息,只见舒澜目光灼灼地正盯着自己看,索x_ing无奈一笑,手里拈着块帕子伸到舒澜面前:“你自己瞧。”

  舒澜忍不住又一次伸手握住他腕子。被他握住的皮肤温度烫得厉害,手腕消瘦不盈五指,他闭了闭眼再去看,只见那块手帕上沾得暗红一片尽是斑驳血痕,心中蓦然惊痛,但还是先问了他此来最想问的一句话:“三日之后便要当庭对质……令君对这事可有办法?”

  崔道之爽快道:“办法是有的,只不知道管不管用。”

  舒澜无言以对,叹了一口气:“令君就不能多爱惜自己一些么?”

  “我爱惜自己干什么。”崔道之不以为然地躺下,“外头多少人正盼着我死呢。”

  他说完又沉默了一会。

  “不过既然你在,我也有件事要拜托你。”

  舒澜嗯了一声对他点了点头。

  “我若是还能留下点正经名声……等以后风平浪静了,再写点什么也可以的时候,就麻烦小舒侍郎替我写碑吧。”

  他似乎还想象了那场面一般,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以你如今的文名,我也算是不白活了。”

  舒澜默然,似乎也跟着想了一想,便绞着袖子不说话了。

  “我认真的,你不愿意写?嫌这等人情俗事太繁琐?”崔道之温声道,“那也不妨事,不愿就不愿。”

  “令君!”

  舒澜咬牙嗔了一声,觉着他这玩笑开得太过。他不爱听这些,更不爱听崔道之轻描淡写七分真三分假地说这些,哪知对方还摆出一脸正经神情来接着叹了一口气:“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小舒。”

  “怎么不会?我只看是令君不想。”

  舒澜有些不快地答道。

  “我为什么不想?”

  崔道之抽回手来摩挲着自己袖口的绣花,听了这话便问。

  “令君的心思一向跟常人不同,我哪里知道。”

  他垂下目光望着崔道之,但崔道之避开了他,只懒懒地抬手揉着眉心遮住眼睛,故意换了语气半真半假地嗔,声调软软像羽毛一样扫过他心尖上变成个问句,“我的心思一向跟常人不同吗?”

  “到这时候,有些话想来……我跟你说了也无妨。你在临州的时候,”他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声音又哑又低,但却是温存的,“其实我很盼着你回来,但又心想,或许我看不到你回来了。

  “……你啊。

  “结果呢,又非要在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我知道你回来,真是又欢喜又害怕。

  “之前我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肯顺着你,到那时候甚至想,世道艰难,要不然我就随着你那点心思又能如何?但也就那么一阵,过后醒了……

  “就还是拜托你日后若有机会,替我写碑文吧。”

  舒澜被说得五味杂陈,沉默了半天只好答道:“令君既然知道这些,就该好好打算,也好让我能帮忙。”

  但是崔道之只管自顾自闭上眼睛睡了,根本没去接他这一句,他隔了一会看了裹在被子里的人一眼,伸手把刚绾上那只半落的簪子抽出来,腹诽这屋里的暖炉烧出的温度简直立刻便能让崔道之那种意外憔悴的容色像雪似的化了开去,了无痕迹。他盯着看,觉着宛似架子上摆好的器皿珍奇,竟看不出丝毫真实之感,而是被风干了水分的魂魄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这样的人的碑文……要怎样写呢。他起初只忍不住气结,过后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边上,随便拿了本书看,但眼前看着那字句,竟是一句也没记住意思。空气里飘着的、清甜的安神香的味道熏得他好像也有些困了似的,困,又拼命挣扎着想要清醒过来,呼吸几乎都要凝滞了,心脏不受控制地怦怦乱跳。

  他放下书按住胸口,一时对眼前人感到怀疑,觉着自己是身处罗网之中;一时又仿佛终于下定了一些奇怪的决心。

第十八章 共说年来但无事

  杨世宁把消息告诉天子的时候,时候已经不早了。

  “舒学士说那一夜正好是他当值,所以遗诏是先帝授意他执笔的,他自往廷尉府去了,这会怕是已经在候审。”

  宫门落锁,天色昏黑,殷琦听了他的话,先是愣了一愣,随后霍然站起来走到阶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说了一声“朕知道了”。

  杨世宁那边则是想问什么又没去问,半天问他说,陛下有什么打算。

  “朕?朕有什么打算?”

  殷琦冷笑了一声,又叹了口气看向杨世宁:“这时候了……只有凤钧还想着我。”

  杨世宁说他本来是陛下的禁卫,所以自然无论何时都想着陛下,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躬身行礼,竟是许久以来格外郑重的一回。殷琦看了有些惊讶,赶忙走上前去抓住腕子拉他起身。

  “……阿宁哥。”

  杨世宁没起来,殷琦跟着便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他的小名没有另取,就叫做阿宁,殷琦自小便这么叫他,还是长大了才改的口。殷琦叫得还有些迟疑,想是有些羞,而被叫的那一位也未尝不忽然觉着怪异,只抬头沉默,朝他颔首。

  “臣在。”

  “我……”殷琦犹豫了又犹豫,索x_ing自己也蹲下身子,眼看着地毯低声道,“……有些害怕。”

  殷琦的生母去世得早,虽然出身名门但经过前朝末年的离乱之后亲族凋零,如今在朝中也没有什么强势的外家,唯一的亲戚只有一位兄长,就是现在皇帝的舅舅江y-in侯,也是先帝遗诏里受命辅政的大臣之一。

  ——只可惜他是个废疾之人,早已经不问世事,这么多年了,深居简出,谁也不曾拿他当真过。皇帝尚未亲政,杨璞这回弹劾崔道之矫诏,说是请江y-in侯裁决,可他又哪里裁决得来?

  杨璞若胜了,那么从此殷琦就是借矫诏登基的天子,他甚至无从知晓杨璞下一步会做什么。想到这里,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决然不能让杨璞更进一步,只是心里也忍不住去想,崔道之当真是……连先帝之死都动过手脚的么?

  他想召舒澜进宫,又不想惊动太多人去找,过了时辰便只好拜托杨世宁去宣诏,但杨世宁却告诉他,舒澜已经不在家中,却也不在官署。

  “陛下放心。”

  杨世宁站起身来,轻声说道。

  “可以么?”殷琦怀疑地问他,“阿宁哥……心中真的一点念头也没有么?”

  杨世宁的动作僵住了。他是杨璞故人的儿子,名义上的养子,连最近的升官也未尝可以说与杨璞没有一点干系。现在他就站在殷琦面前,要殷琦放心……本朝虽然经了不少改制,但跟前朝一样大臣之间关系错综,真的计较起来谁与谁都或许沾亲带故,殷琦也对此习以为常。何况即使他怀疑,也不可能在此时做什么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脱口而出问出这句来。

  “陛下不相信臣。”

  “我希望阿宁哥永远还是阿宁哥……”殷琦笑了一笑,话说得也坦然,“只是假如日后大将军给你下什么命令,要你顷刻之间围了这座宫城,阿宁哥做起来也易如反掌。”

  杨世宁被皇帝握住的指尖不由自主地蜷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舒展开来。

  “做什么事,不做什么事,臣心中自有决断,陛下可以相信臣。”

  “我只能相信你。”殷琦低头道,“何况假如真的有来日,来日死在凤钧手里,总比在随便什么人手里好。”

  这一次杨世宁没说话,只是静默着望向殷琦。

  “阿宁哥的名和字,是大将军取的吗?”皇帝忽然转了话题,问他道。

  “不是。”杨世宁摇头,“大将军收留的时候臣已经十几岁了,名是臣父亲所取,至于字,则是母亲过世前提前给臣取的。”

  “我前些天在书上偶然看到两句诗,道是‘鸾唱华盖间,凤钧导龙轺’,便想,这是不是阿宁哥的字了?”殷琦一笑,“是歌颂太平的曲调。”

  “国家安宁是臣父母所望。”杨世宁敛容对道,看着殷琦慢慢开口,“这一点心愿,还要仰赖陛下。”

  “这是阿宁哥父母的心愿,那么阿宁哥,你自己有心愿吗?”殷琦好奇道。

  杨世宁还没回答,就听到殷琦偏过头想了想,又接着往下说道:“母亲在时,盼望我入东宫。我入了东宫,觉得无趣,那时的心愿无非是能多玩少学,是个庸人罢了,”殷琦似乎还凝神去想了想,颇认真地答道,“后来做了天子,读书听学多了,才慢慢想明白,朕要做个圣明天子,才能对得起先祖与百姓。”

  “那臣是该夸陛下心智渐开,有英主之姿,还是该替百姓感谢太傅教导有功,令陛下成为圣明天子?”

  杨世宁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便听殷琦依然认真地想完了才回答他说:“太傅乏味,我幼时也顽劣,若真的说起来……或许是小舒学士教我如此的。”

  “阿宁哥有什么心愿吗?”

  殷琦说完了,自己又问了一遍。

  杨世宁沉默了片刻,笑了一笑:“臣的心愿与陛下一样,自然是……希望天下安宁,河清海晏,陛下也能如愿做一位圣明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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